[小说]风华绝代•第二卷•Golden Days•全卷!(排版已好)
本帖最后由 舞墨飞 于 2013-11-24 00:57 编辑《风华绝代》第一卷:https://www.hawkaoe.net/bbs/thread-109170-1-1.html
风华绝代
第二卷•GoldenDays
收到韩一一的信是在学校的门卫室,那是一个大雪横飞的早晨,我拿着信封独立在学校的广场上,看着光秃秃的旗杆一动不动。
信封的背面写着:勿送。珍重。
我知道,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
我不想听别人对韩一一和兰烟的任何评价。
我决定每个周末都去墓地看望兰烟,去了,就打个电话给韩一一。不知为何,我似乎与这对恋人建立了某种奇妙的联系,我看着他们相识、走到一起,再一起扛过生命的沉痛,最终见证了兰烟简朴的葬礼。自始至终,韩一一的决绝只对我全部说过。也只有我知道,这个结局是多么可惜而无奈。
我恨死了这个冬天。
韩一一跟我说,他小的时候就不讨人喜欢,和父母都不怎么亲近,总是一个人玩,玩的最多的是寒冬的雪。每次玩完,一双手被冻成胡萝卜,跑进屋,然后挨骂。用热水洗手,痛得双手直发抖。回到自己屋里,总是一个人望着窗外。他家住在二层,本来他的窗子外面的楼房只有一层,视野非常开阔,可以看见成堆的雪花簌簌而降,一片一片地打在窗台。后来房价上涨,外面的楼房涨到三层,韩一一的窗子的视野只留下一个矩形。韩一一还是很喜欢冬天。
他说,上帝一定是觉得他太冷了。
我一直觉得他是个诗人。
就在这个冬天,我开始在我们小县城的街道上闲逛。有时候一逛就是一晚上,但我其实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在干些什么。每晚吃完饭,我就走出家门,走到风中,脚下的地面铺着薄薄的一层未融的冰,仿佛在鞋底和地面之间垫了一张滑垫,走路十分省力。于是我常常不吝惜自己的脚步,动不动就环着县城绕一圈,地方太小。
清冷的空气中昏黄的路灯执著地亮着,冬天道旁的树显得愈发瘦削凌厉。在我看来,这样的风景引人入胜。
我走在道上,不断继续我臭屁到底的文艺。在班上,我写的东西不止一次地被老师和同学说成矫情。很多人觉得,韩一一和我怎么会是那么要好的朋友,除了兰烟,他对任何人明明都那么冷淡。而不像我,常常在措辞时把“喜欢”和“爱”去比较,满篇的抒情句。对,我又想起韩一一了。
最近的一通电话,韩一一告诉我他找到了工作,在新学校的图书馆和书报亭勤工俭学,闲暇时可以学数学。还有一个学期,高中才会正式开始。其它像他这样的保送生,已经玩得忘记姓氏了。我告诉韩一一,兰烟的墓旁一直都非常洁净,公墓的卫生员总是负责地扫雪。等到明年春天,我会种下百合花。他说很好。
我说我把他的故事写成了小说,同学们都很喜欢,他说那很好,给他寄一份,他要手抄本,我说好。
我终于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再回到这里?他说,也许要等。他的父母已经不再怪儿子,因为在兰烟的葬礼上,韩一一露出的表情让每一个人动容。那不是哭,不是痛哭,但却比任何哭声更让人黯然神伤。韩一一的眉平素非常有神,像羽毛一样上扬。那时他注视着盖在兰烟身上的白布,一动不动,双眸失去焦点,脸庞上所有的棱线都射往同一个地方。
他说,烟,我会一直等你。
韩一一不同意火葬。
我的爱人已经死去/和眼泪一起埋在土里/春天时那儿开出一朵花/和她曾经的脸庞一个颜色/于是我在月光下/你可知道/在遥远的远方/我还在欺骗自己/那是你归来的方向//——《在遥远的远方》
冬去春来,时光轮转,我身边的人们早晚会淡忘韩一一。我想这并不奇怪,因为他活得太歇斯底里太传奇,人们见识他的故事,就像品尝一道美味,快感在舌尖掠过,然后忘怀,记住的随时想起的,永远都是如白饭般的琐碎生活。有时我想起韩一一和兰烟,也仿佛他们从未存在过我的身边,而只是我读过的某部小说,美丽而虚幻。
但是,韩一一和兰烟,成了我心中永不能抹去的褶皱。
韩一一如此彻底地背叛生活。说真的,我打心底羡慕他,也许他的生活在旁人看来艰难无比,也许他得到的并不多,可这一切都是由他自己选择的,他想要的。我们选择的是屈从。而我们真的懂得一些东西吗?关于生命这个东西。
每个早晨都是仓促而富有组织的,不醒来会有闹钟,不起床会有妈妈。我骑着单车穿过固定的路线,吃早点,去上课。
这天早上我在单车上一路晃神,数着初升日光下泛着金光和黑影的叶片,把它们想象成一张张翅膀。在路上,脑海中的念头们总是如碎花、飞蝇般旋转着。因为这个,我有了“整天不知在想些什么”的美好评价。
我一直仰着头,车头左摇右晃,样子十分滑稽。到了熟悉的大门,一从从“海军服”走来,左手拿着昨晚的作业,右手拿着今早的早点。我们的校服是很朴素的白衣白裤,衣领是个圆领,一直搭到脖子背后,像海军服一样有下摆,镶着深蓝色的平行布带。
“据说今天会有讨论韩一一和那个女生的班会欸。”“好像是的,快中考了,校方要稳定军心的。”“你们也听说了啊,学校是要趁机进行早恋教育吧。”“可是,我真的觉得兰烟很惨……”“学校关注的不是这个啊,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督促大家学习。”我停好单车,这些女生的聊天不断传入我的耳中。很多人都会看我两眼,似乎韩一一远走以后,我变成了一个“不太正常的人”。
我有很不好的预感。
老师端坐在讲台上,一张张大白纸分组传递下来,顶端正中印着醒目的红色标题“请写出你对早恋的想法”,下面则有一些说明文字——“早恋严重影响学习”,“美好的情感需要理性,青年学生需要慎重”……我也拿到一张。同学们议论纷纷,老师则纹丝不动。
这当然是一次正常的思想教育。不正常的是我。
在无数笔尖开始摩擦纸面后不久,我拍着桌子站起来,“老师,对不起,我不想写这个。”我不由自主地变得语气冷硬,目光冷冽。我扬起头,直视老师的眼镜片下有鱼尾纹的眼睛。我站得挺直,很多人甚至所有人都在看着,我知道。这种感觉,在当时的我看来,好得不能再好。我仿似已等了这个场景很久。
“蓝玉,你说的不想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有什么情绪?没关系,你可以好好想一想,现在不写可以晚一点再……”
“老师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不想写。”我的声音并不高,因为教室已经足够安静。
“蓝玉,你这是什么语气?没事不要闹情绪。”
“有事,我的身上出了很大的事,老师你不懂。我们的事情,其实老师你懂得并不多。”这句话真是要多么幼稚有多么幼稚,可想起来,却如预言。
同学们认真地观看着我跟老师的一问一答,等待着我们“大干一场”——这就是我当时的阴险想法,我要跟这个老师吵一架,说不出原因,却一定要做。
老师确实生气了,她没再说话,盯着我,想把我盯得胆怯退缩。年少的我是这么想的。
这个老师姓卜,卜老师是另一个班的班主任,教我们班的《思想品德》,她班上的许多人和我们班的人都经常被骂“人小鬼大”、“幼稚”或是“不务正业”,区别是我们被骂的时间只有她的思想品德课,他们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刻薄的卜老师很不讨同学们喜欢,但她依旧做着令人不欢喜的事情。
我们年级的团支书,是个长得很讨喜性格也很受欢迎的女孩子,人缘好到爆棚,负责各班的卫生检查,从未引起大家的怨言。有一次课间,这个可爱的女生抓住了卜老师班上的一个同学乱扔垃圾,当场记下名字,扣班级风纪分两分。不幸的是,这个课间之后我们班的课正是卜老师的思想品德课,那节课卜老师很晚才进来,原因是她直接把那个女生传讯到了她自己班上,当着全班的同学骂了一顿。可怜我们的团支书,当时手里还拿着用来清扫的扫把和垃圾铲,就在那个冰冷的教室,在卜老师学生的各式目光中,瑟瑟发抖地抽泣。之后她被带到我们班上在卜老师的思想品德课上接着挨骂,我一向胡思乱想,当时直接联想到批斗敌对分子的惨烈场面。共产主义事业的领导人真是不好当啊,我默默地感叹。
应该说卜老师有权力骂人,在她的班上,她甚至可以打人,只要她能摆平家长。但这一次卜老师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这个错误就是,她不能当着这么多血气方刚且对浪漫充满幻想的男生骂一个如此讨喜的女生。这种人神共愤的行为是要付出代价的。
如果韩一一的皮肤再白一点,可以算我们班的“奶油小生”,而叶城,我的另一个朋友,绝对就是我们班的“肌肉男生”。小学升初中的时候,他胖得横竖成圆。因为体形,叶城像《灌篮高手》里的樱木花道一样不断地遭到女生的拒绝。后来樱木花道去打篮球了,成了不朽的青春史诗。后来叶城去练肌肉了,成了不朽的减肥史诗。因为,他把肥肉直接练成了肌肉,圆形成了规则几何体。随后叶城在女生中间大红大紫,每天被问减肥秘诀至少三次。最后叶城实在受不了了,把他用的特大号哑铃扛了一路游行示威后带到了教室,封住了所有女生的嘴。不过老师开口了,要求叶城把哑铃带回去,理由是,初中生很冲动,这是管制用品,太危险。
当时卜老师痛骂团支书同志,革命战友叶城看不过去,直接把凳子摔到讲台边,吓得我们敬爱的卜老师仓皇出逃,叫来校长,然后才壮着胆嚣张地质问全班:“你们要干什么?!有谁不想上课的,直接给我站出来!”
卜老师又错了,在任何一个班上,都有人是不太想上课的,卜老师又如此不得人心,所以哪怕校长就站在教室门口,无数男生还是跟随革命领袖叶城同志勇敢地前进了。气势如虹。
那天的夕阳很美,淡淡的晕黄色照亮团支书的脸,泪水没有干,粘在娇嫩的脸蛋上闪着亮光。团支书身材苗条,长发散开在肩背,她有些呆滞,身体仍在微微地发抖,像一片风中的叶子。
叶城就是那阵平地而起的狂风。
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卜老师没有道歉,学校也没有处理她,她依旧给我们讲思想品德,区别是原来唯一听她讲课的团支书现在也不听了。我们的班主任语文老师找了团支书谈话,事后我们都知道,他站在我们这边。从韩一一的事我也看出,他是个好同志。
不过自那以后,卜老师明显一直比较提防群体事件的发生。所以这一次面对我,卜老师的措辞已经算不错了。
“对不起,我也不想写。”这是叶城的声音。
也许是我感觉错误,教室更安静了。
叶城教会了我喝啤酒。
周五下了学,在我们那条街,我和韩一一“沿着街吃将过去”的时候,叶城有时也在。除了偶尔的一瓶饮料,我跟韩一一从不碰摊上的液体。有一次叶城点了啤酒,我跟韩一一都有些惊诧。我忆起喝过爸爸的啤酒,对叶城说:“这个很难喝的。”叶城应该算我们当中发育得最早的,很早就长了胡子,脸庞的线条也早就不再柔和。摊上没什么灯光,他端起瓶子直接灌,我起初只想到粗俗。一直没说。
今天晚上已经没有韩一一,我和叶城来到小吃摊,他自顾自要了两瓶啤酒,然后自顾自推了一瓶给我。小吃摊迷离的灯光打在啤酒绿色的瓶身,混搭出一种黄绿之间的颜色反射出来,他的眼神坚定,“有时候喝一点,会越喝越习惯,喝到后面的味道,不是饮料能比的。”不知为何我没有拒绝。
这一次抗击卜老师反动统治的行动,男生没有集体起来,我不知道是因为中考还是因为我不是女生。卜老师把我和叶城带到班主任语文老师办公室,然后愤然离去。革命好同志班主任让我们在办公室做作业。我们走的时候他说了一句话,“韩一一是个好孩子,但是蓝玉,你要认真学习。叶城你也是。”我们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走出门外,夜色已经略有些黑。
学校教学楼装的是很老的木门,风刮着两扇门叶轻轻晃动,吱嘎吱嘎的声音回荡在不算长的走廊里。莫名,我想起的是,韩一一当初,真的很孤独。
小吃摊靠近我们县城唯一通向外界的汽车站,即使到了这个点还是人流如织如纺。出租车司机很是积极,将不宽的道路堵住,等着外来的旅客不明真相地上车,而真相就是,在这个小县城,你往往坐不出起步价。所以摩托车司机更积极,他们运营成本更低,工具体积更小,于是直接堵住车站出口。坐车走山路进县城并不轻松,颠得全身都松散,然而下了车他们也是没办法休息的,因为他们会被至少四个摩托车司机围住,不断地引诱他们。
我跟叶城就坐在斜对车站出口的小吃摊,看着成堆的人流涌出。他们应该有一个自己的目标,我想。尽管路上有那么多的司机阻挡。
在我的啤酒喝到一半、叶城一瓶已尽的时候,我念起“蓦然回首,那人却在”这样的句子。叶城开始坐不住般地晃动身体的各个部位,他喝了酒就是这样,仿佛要做一件大事。我的眼睛也开始飘着,想要在人群中找一点东西看。蓦地,一身水蓝色的旗袍进入我的眼,不,那不该叫做旗袍,反正是一身很合身的裙子,长长的头发摆起来,让我想起许多送别诗中的柳。女孩比我们大几岁,但依旧年轻,像我们某个亲戚的女儿的年纪,可以当我们的姐姐。她背着一把大吉他,拉着一个大拉杆箱,在风尘仆仆的人群中格格不入。此时她和别人一样,被摩托车司机围堵,脸上显出一丝慌乱。人们以各种混乱的方式挤压着彼此,她行进得非常艰难。
“我们的文艺青年看见漂亮姐姐了吗?”叶城一脸坏笑。显然他也看见了这个“漂亮姐姐”,他还看见了我看见了这个“漂亮姐姐”,“喂喂喂,目光呆滞,目光呆滞啊。”
说起来我今天很不正常,卜老师的思想教育,其实说混就混过去了,然而我执意反抗,似乎一定要给自己找个出口,释放内心储存的东西。此刻也是,我站起身,依旧盯着女孩,看她被人群撞得左冲右突,吉他的把露出肩,晃个不停,很是狼狈。
我朝她走过去。
身后竟然没有传来叶城的声音。
女孩费尽力气,终于挤到了摩托车包围圈的边缘。我直立在她的面前,她比我高半个头,我看着她的眼睛。
“姐姐,你可以坐我的单车,不要钱。”
“我可不是不良青年啊……”说着我掏出我一向羞于示人的屎绿色学生证,上面的我理着六根清净的大光头,穿着极不合身的军训服,给人一种少年囚犯的感觉。
漂亮姐姐看着我伸出的手上的学生证“噗嗤”一声笑了,“我挺喜欢单车的,但是小同学,你不一定载得动姐姐啊。”我右手食指戟指不远处的叶城,“他可以帮你拖东西。”叶城好似明白了我的阴谋,对我比出中指。我视而不见,问漂亮姐姐去哪里。
“知道‘Golden Days’吗?”
“黄金……日子?”
“哈,小同学,你可能是唯一一个不把它翻译成‘美好时光’的人呢。”我一时无语,暗骂自己的英语水平。看见叶城也来到我们身边,“咱们这儿有叫‘Golden Days’的地方?”,我用难听得像公鸭嗓的英语问他,叶城摇头晃脑。“你们先载我上车吧,带我去新建的一小块休闲郊区那边”。于是我们出发了,漂亮姐姐的吉他像《火影忍者》里的我爱罗背葫芦一般背着,偶尔碰到我的车轮,挂出一声脆响。叶城单手骑车,一手拉着拉杆箱,在路灯下拖出老长的影子,时不时怒视我一眼。我嚣张地骑行在马路中央,突然就觉得生活有了意义。
我们为何前行,又为何相遇。
我的心像一个杯子,诗句在里面摇晃。
我们进入一条漆黑的巷子,拐过一条更漆黑的巷子,来到了县城的郊区。这里到处大兴土木,满目疮痍,活像战场。公路倒是修通了,也开了许多家餐馆和KTV,尽管如此,但一向也只作为偶尔去的休闲场地存在于人们的脑海中。
“到了,这就是我的‘Golden Days’。”漂亮姐姐跳下后座,给我们指出几家大店中间夹着的一家小店,现在仍拉着卷闸门,门的顶上是一块毫不花哨的木店牌,深深的木原色,印着店名,像她在人群中一样在一片灯红中格格不入。
“终于到了,累死我了,蓝玉,我先回去了。当了你的苦力,明天你要管我早饭,好,说定了。”叶城放下拉杆箱,自说自话地骑着车走了。“他是不是生你的气了?”漂亮姐姐问我,我嘴角逸出笑意,“他可能以为你是讲英语的,然后因为不想在有漂亮女生的地方搭不上话,所以就走了。”
“话说,姐姐你叫什么啊?”“我叫沐祎,沐浴的沐,祎是左边一个视字旁,右边一个芦苇的苇去掉草字头。你叫蓝玉是吗?”“对,蓝色的蓝,白玉的玉。那个念yi1吗?”“对。”我们边说边拉开卷闸门,把拉杆箱和吉他放进去。
“这是我开的小店,进来坐坐吧。”“嗯……不了吧,也不早了,我爸妈还在家等我回去吃饭。”我内心矛盾,其实我很想留下来,但我突然不知该不该和这个“漂亮姐姐”如此亲近。“这样啊……那好吧。蓝玉,很好听的名字,谢谢你。我刚到这里,你放假可以过来玩,也可以帮帮姐姐的忙啊。”说着,沐祎伸出手,点了一下我的额头。
于是我瞬间发烫。
“那个,沐祎姐,我走了……”我飞快地跑向我的单车,脚步声笃笃地打在“Golden Days”的木地板。
出门,路灯已经全部亮起,如豆的灯光串成火龙。
“你今天是不是顶撞了你们卜老师?!”我应该想到的,卜老师一定会串通家长,我的爸爸一定会被串通。刚一进门爸爸便劈头一冷地问我。
“嗯。”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慢慢脱下运动鞋,准备马上穿过客厅,躲进房间。
“还嗯!为什么突然要顶撞老师?说理由,不准进房间。”不幸,被卡在了客厅与房间之间。
“我没有顶撞她,我只是不想写她要我们写的东西。”“还好意思说啊,不就是调查你对早恋的看法吗,别的同学都写你为什么偏要给我闹,出风头很好玩吗?!很多学生都因为早恋学习不专心,成绩下滑,现在快要中考了,老师是为你好你不知道吗?”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站着。他一段话带三个“吗”字,仿佛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要靠他的反问来激活。他一向就是让我浑身不自在的存在,于是我只想着等他快点说完然后走掉。
“还有,不要再和叶城玩在一起,这孩子品质太差。”他竟似已替我做出决定。 “爸,我的朋友我自己做主,你可以骂人,但不能决定我和谁交往。”我的语气平淡,不怒不喜。
“什么自己做主,还不是乱做主,看看前段时间韩一一闹的时候你在干什么,整天不在学校在外面乱跑,我知道你和韩一一玩得好,但是爸爸告诉你,他的情感其实是很幼稚的,两个初中生懂什么,还卖房子治病,我们都知道,兰烟早就……”
他以一种惯熟的世俗的姿态娓娓道来,我的感觉就是用他的年龄俯视着我。
只是他不知道,韩一一和兰烟,是我不能触碰的逆鳞。也许没有人会知道,包括韩一一,我决不允许,决不允许任何人破坏他们在我心中的美好。
“住嘴!你说的是什么话,你知道兰烟有多么悲惨吗,你根本不理解他们,你有什么资格指责韩一一!”我已经跟爸爸一般高,我平视着他,怒吼出声。
爸爸错愕地看着我,我的语气来得太突然,太不符合我以往即使不服也少有顶撞的形象,但大人就是大人,不久他恢复“蓝玉你是不是还要顶撞我?!”的神态,然后开始玩老一套,“看看你的好儿子,给你惯的”,矛头转向妈妈,妈妈看着我们两父子的争吵,不知如何劝解。
“你不用怪妈妈,一个男人,教育不了自己的儿子,也不能推卸责任。”我竟然平静得像一片被冻结的湖泊,只有我知道,当初,韩一一扛下了多少东西,他比多少男人更配得上这两个字。
“蓝玉!你给老子再说一遍!反了你了!”我早已想到他会在一瞬间暴怒,没有别的可能。爸爸从小很少带我,我跟他一如既往地疏离。他一直想让我尊敬他,可在我叛逆的心中,他很懦弱,喜欢把工作的不顺发泄到家庭。我想我并不是不懂父爱,只是每一个男孩都有这样的成长历程——你必须与你的父亲为敌,从不握手言和。
“阿玉,你怎么这样说话,快跟爸爸道歉。”妈妈拉着我的小臂,央求着我。比起爸爸,妈妈从小到大给我的温情数不胜数。如果不是因为韩一一,我当时就会心软。
“妈妈,我想出去走走。你先睡吧,不用等我。”我反身,以我能达到的最大速度穿鞋、开门和摔门,爸爸没有说话,我没有想见他在我身后生气的样子。
夜已不浅,出门便是夜风,这个季节的昼夜温差大,晚上的风并不那么好受。我不知该往何处去。县城在此刻变得愈加静谧,我知道,人们大多早已回到家中,有的洗好了一个热水澡,有的正把电视看到无聊准备关掉,有的则还在做着最后的作业,人们都将有一个酣畅的睡眠。然而我在困意中,想找到一个人,想找到一个地方,我想诉说。
我走得很慢,每一块店牌上各式各样的文字在我的眼前掠过。马路上偶尔只有一两个刚从网吧冲出的人穿过,车子也只有一两辆,这里的人睡得早,夜生活没有太多概念。
我不断地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有时我觉得,事情很难分对错。如果说卜老师和我的爸爸都在做着正确的事,那或许也对,总有人会认可他们。我究竟是在反抗什么呢?我是不是想要证明什么呢。
我想不明白。
但我很悲伤。
韩一一的离去对我形成的冲击似乎是难以估量的,他让我开始怀疑我习以为常的生活。我毫不动摇地相信了他坚守的美好,然后企求身边的人也和我一样,从他的故事中找到纯洁的能量。然而事实并不如我所愿。
少年不识愁滋味。在那个晚上,我将自行捏造的孤独感强加于自己身上,拥有了与全世界决裂的心境。现在想来,当时是否幼稚得无可救药呢。
春风亦冷。我仍在走着。一个个弯被我拐过去,一棵棵树,还有一个一个的垃圾桶。走了很久,终于走得快要不认识路。
于是准备折返,去和床铺妥协。
“蓝玉,这么晚你怎么在这里?”似是熟悉的声音……转过头,是沐祎。
“沐祎姐,我,我和家里吵架了。”
“所以出来瞎转?”我很奇怪她竟然不问我为什么吵架。
我又一时语塞。我记得那个晚上是有月亮的,我抬头看了一会儿,沐祎看着我仰起的额头,我也很想问她为什么在这里,背上还是吉他。简直像一个背着武器的武士。
风刮过。“沐祎姐,让我叫你姐姐吧。”我已听不见任何声音。
再度额头发烫。
前面说过,我的脑海里时常转着许多念头,我的脑子是停不下来的,管不住它。因此我喜欢空旷的地方,很少的人,在这样的环境下,我可以觉得轻松自然,沉浸在一些我喜欢的东西里,比如想想《伤花落地》、《假小子戴安》这样美好的书,比如想想《怦然心动》这样美好的电影。我很少想我将来要干什么,但我渐渐对将来要追寻的目标愈加坚定——就是那些,不是这里。这一切都在后面得到了印证,仿佛一个青春的预言,悬在空中,横冲直撞。
如果你觉得以上这一段写得你受不了,那太正常了。
叶城就受不了。用韩一一的话说“叶城不是一个文艺的人”,“但他的粗野是极好的文艺”,我完全明白。于是在我和叶城之间,在那次我们冲撞卜老师之后,剩下的,是啤酒、骑车飞驰和躺倒在400米一圈的运动场上呼喊。我庆幸有叶城这样的朋友。
叶城跟团支书表白了。
在卜老师调查早恋的那一天晚上,在我遇到沐祎的那一个晚上,叶城从“Golden Days”折返回了教室。他做了一件烂俗无比的事情,用自己粗壮的胳膊,拿着一把极精细的小刻刀,在团支书的课桌右下方刻了四句情诗,正楷。全文如下:
哪怕我的工作是收破烂我亦要走街串巷去寻你哪怕我是一个囚犯我亦要穿越牢房去寻你
我以为,这诗一定是叶城自己写的,叶城说我笑话他。
事实是,我就是笑话他。
叶城没有署名。但团支书知道是谁。她没有说什么,用一张粉色的硬卡纸课程表盖住了课桌右下角,但她只贴了课表四侧的一侧胶带,因此她可以随时掀起课表查看叶城给她写的第一封情书。忘说了,团支书名叫池雪,是典型的大家闺秀,从小学习钢琴和硬笔书法,面容清秀,眉毛浅淡,长发低垂,文文静静。对叶城这样的肌肉男来说,杀伤力巨大。这个季节,晴天的时候,池雪经常在白色校服上衣的下面,配一条浅绿色或淡黄色的裙子,没有褶皱。叶城发呆的时候,裙子的边沿就在他的眼珠里面飘。不是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而是穿过你的裙子的我的眼珠。叶城说,这句诗充满了淫秽色彩,为了维护他的身心健康,禁止我再接下去。我说,这是一句很纯洁的诗。从此以后叶城都用一种不怀好意的眼神看着我。
青春是什么呢?在校园里走着的时候,步行道的两侧都植了高大的香樟,绿叶像缝在了一起,余下点点的间隙,金色的阳光就从那里进来,我时常看着这淡金杂着青绿,莫名地觉得美丽无比。风起,我会看见叶子杂乱无章地摆动,本来人看见凌乱的事物,心中或许会有一丝烦躁,但我没有,每一片叶都是自然的,你看着它,心里竟会很踏实。你会想到在这个年轻的年纪,你应该活到多么美好的地步,像树叶一样生长。
那天晚上碰见沐祎,是我没想到的事。
我随她走到“Golden Days”门前的台阶坐下,她把吉他很小心地卸下来后放在木质的门槛上。“话说,你很想要一个姐姐?”我们并排坐着,沐祎转过脸来问我,优美的侧脸曲线被月光勾勒。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如果你想叫的话”,沐祎已经转过头,用很舒缓的语调说:“那就叫吧。”
我看见的是沐祎的衣领,蓝白相间的领子贴着她脖子的皮肤,她的眼睛看着台阶前的地面,下颌微微垂下。我是不是真的很想要一个姐姐,我简直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从那天下午站起来开始,我就陷入了一种空茫。
我不记得我们是从哪一句开始的,一句一句扯到东扯到西的聊天,在两个素不相识的人之间。
沐祎来自一个和这个地方差不太多的县城。她开始跟我讲她小时候的故事。坐在我旁边的这个女孩,曾经是一个孩子王。那时有一个更小的小姑娘跟在她的身边,那个小姑娘身体孱弱,没办法跟院子里的孩子一起疯玩,成天地坐在屋里或是草地上画画,让每一个人疼惜。那时沐祎没有什么零花钱,好容易在小姑娘的生日凑够了一副画板的钱,带她去买,路上碰到了地痞流氓,沐祎死死地不把钱交出来,最后被他们打了一顿。小姑娘喊来大人,流氓们才仓皇逃走。小姑娘是哭着接过画板的。
沐祎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微微地笑着,眉毛也微微地上扬,鼻子跟着挺起,很可爱地自豪着。“那个小姑娘,后来离开了院子,最后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没有留下联系方式么?”“没有。现在只能回忆了,挺温暖。”
沐祎是不是因为在她看来我还是一个孩子才想起了这个跟小姑娘有关的故事,我并不清楚。但我算是第一次认识了沐祎。
我则说起我的童年,在一个山村里度过。外公在田间种了大片的蔬菜,料理要花很多时间。农忙之外,外公要求我每天背一首唐诗。而外公自己也常常拿着一本本印着鲜红的“工作笔记”的小本子不停地伏案写字。我现在记得外公的字,蝇头小楷,硬朗,坚韧。可惜,外公现在已经中风,不能说话,躺在床上看着我流泪。
我说起外公与爸爸的矛盾以及我和爸爸的互不搭理,沐祎似乎想到我出来游晃的理由。
“我也很喜欢写作,最近写了我最好的朋友的故事。”“哦?下次拿过来给姐姐看看。”这时沐祎看向了我的眼睛,“你的朋友,是不是叫做‘韩一一’?”
“你怎么知道?”
“我在网上看到过。一个伟大的少年。”“我是不是可以见到他?”
“他走了。”我说得很轻,“如果你想看的话,我带你去兰烟的墓地吧。”
“好。我一定要去。”
那个夜晚我们聊到很晚。沐祎一直没有催我回去。
沐祎令我感到亲切,没有任何阻碍。尽管她比我大上不少,但她能听我说的每一句话。所谓的听,其实未必听懂,我就是厌烦别人甚至根本没有对我倾注精神,便仿佛已懂得我是多么幼稚与浅薄。沐祎很认真地听我说着,有时我都觉得自己说得太自以为是,可她一直在听。我相信她一定比我懂得更多,她也可以像老师、家长一样对我说教。
但自我站在她面前,叫她“姐姐”开始,她就包容了我所有的幼稚。
叶城跟叶孤城只差一个字,但他不跟我一样喜欢小说,他喜欢的是历史和诗。他有两个偶像,一是范蠡,助越王勾践成就霸业后偕美女西施归隐,深藏功与名,而后赚大钱,人生无憾;一是姜夔,浪迹江湖,终生不仕。
“何日功成名遂了,还乡,醉笑陪公三万场。不用诉离觞,痛饮从来别有肠。”在叶城减肥的时候,他留着根根竖起的短发,配上棱角分明的脸庞,英气无比。叶城是一张英雄脸,像《勇敢的心》里的梅尔•吉布森。此刻,我坐在夕阳下的教学楼门口,台阶在黄昏中半明半暗,叶城就站在台阶下面,一边炫耀他刚蓄起来的长发,一边咆哮着他好不容易背下来的词句,手舞足蹈,放荡佯狂。放学的人流已经变得稀落,偶尔从门口走出一两个背着书包的同学,像看疯子一样看着叶城。
叶城之所以精神分裂,原因有二,一是今天牵到了池雪的手,二是教导主任通知他,头发必须剪成光头。
我看着他哭笑不得。
记起有一些古装电视剧里面的场景,牢房打开,一身白色囚衣一袭乱发的犯人满腹冤情地走出牢房,在被处死之前仰天长啸,眼睛直视清澈高远的天空,留下一个寂寞长远的背影和一声咔嚓的脆响。
也许叶城这样的人内心也有一些压抑之处。我坐在台阶上想。对于正在成长的人,其实他们的思想绝对远比你想得成熟。没有一个人会是懵懂的,区别只在于他愿不愿意和你说出全部。
此刻的叶城当然是欣喜的。
我一个人走上了回家的路。春天其实也有落叶,我拾起一片,捻着玩了一路。走到校门,我看见沐祎斜靠在一根石柱上,对我招手。
“看来我没有找错。”
“嗯,这就是我的学校。等我一下,我去把车骑出来。”我跟沐祎的对话似乎已经变得简洁。
“不用了,上车吧。”沐祎指着稍远一点地方停着的一辆——火红色的摩托,男式的。摩托车身是优美的流线,流线的最后,在后轮的上方,附接了一对像翅膀一样的护翼。火红色太亮了,即使阳光已经变得微弱,依然闪着耀目的光彩。沐祎竟然有这样一台摩托车。我这时才注意到她今天的着装,很爽利的蓝白色长袖衬衫和淡米色的长裤,头发用发箍束了一下,一束头发直垂而下,搭在背上。
“这是你的车?”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对啊。几天前在车站寄的,今天才到。有点旧了,我骑着它去了很多地方,算是我最好的伙伴。”
“带你兜一圈风。”沐祎没有回头地跟我说。我已经坐上摩托,可惜这时同学们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不然我一定会受到和叶城一样的围观待遇。
小时候坐摩托不算少,摩托快起来的时候,会带来风,直打在脸上,再快一点,有时我会感到心悸,仿佛风变得有重量压在心脏的部位,很难受,但过一下就会好,之后在摩托的疾驰速度中,就是很舒服的一件事了,你可以看到两旁迅速向后退,思绪飞起。
古时候只有马。马的速度当然比不过机械,但在纸面上读来,马却给人比任何机械更快的感觉,只要骑上马,陆地就任你驰骋。三国所有帅气的武将,都是骑马的。我从小很想骑马,那时街上有带来骆驼让孩子骑上去照相赚钱的,妈妈问我去不去,我撇撇嘴,露出一脸不屑。妈妈觉得很奇怪。现在我坐在沐祎的摩托上,看着她握紧把手,镇定自若地发动这部机械,发动机逐渐发出响声,沉闷而猛烈。
这个县城的周围,几乎都是山,群山之间有很多下属于这个县的乡村。尽管县城的经济也不够发达,但乡村里的大多数年轻人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仍然是骑着一辆摩托来到县城务工,或者,去更远的外面。摩托会成为他们唯一的交通工具,他可以载着自己的妻子,如果还有孩子,如果还能在逢年过节的时候给家里买一些大包小包,就可以欣喜地飞驰在蜿蜒的山间公路上,看着自己的海拔不断升降,直到看见田野。
直到看见田野。年轻人。
小时候和外公待在农村,过着简单的生活,上午,我会和外公一起起床,去蔬菜地。外公在地里料理,我就在一边发呆或者自己玩着。田间通着挖出来的灌溉渠,渠的两侧是水泥堆砌的渠壁,一般会比水面高出很多,我就坐在顶端,将腿沿着渠壁顺直垂下,晃荡着玩。农村的水是清的,脚丫放在水里似乎能看得更加清楚。现在想想周围的风景甚是荒凉,不像北方的玉米和白洋淀的芦苇,蔬菜们长得都不高,呈块状零散分布,隔不远便支起一个大棚,泛着白的塑料膜一层套一层完全包裹,高拱起来,像大地的眼珠直视天空。我坐在渠壁上瞎想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些。
外公非常勤劳,种了很大的土地,但他很少要我帮他,准许我在田间晃来晃去,但不准我跑得太远。当时我怎么想的都是脱离他的视野,可现在记起的,却全都是他戴着黄色草帽,穿着洗得发白的甚至有一些破损发黄的背心的身影。若干年后读到朱自清的《背影》,我没有想起我的爸爸,我想起的是他。
下午我会睡午觉,那时虽然还没有全球变暖,但午后的阳光一样烤得窗外大片的叶子打卷。我一觉睡去,酣然之下,一点到五点。那时的床板比现在硬太多,可躺在上面就能放下一切,醒来就是另一个世界。农村的大门敞开,门前就是院子,我起床的时候,我放在门厅的一个厚皮气球已经被小伙伴们自动拿走,在院子里玩“打沙包”。尽管我笨拙到玩了那么久只接到一次,还是那么纯粹地开心着。
我的玩伴们,大多都是父母出去务工爷爷奶奶带着的。这样会出很多事情,有偷家里的钱被老人抓住用竹条抽屁股的,有去池塘玩水差点淹死的……我记得在住户聚居的地方,门前通着一条沙石土路,路边有不少草丛,有时我吃完晚饭,闹腾着不肯洗澡的时候,很多孩子陆续从草丛间默默走过,回到只有爷爷奶奶的家中。我确信,我就是在那时懂得了孤独与寂寞。如《After 17》,“我就是我的玩具”。
妈妈每天都会去县城做生意,我也每每在黄昏,在那条小路,等她的归来。
后来我们搬到了县城,外公中风,我一年只能看见一次田野。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我看见叶城摸着自己的光头站在池雪的课桌前傻笑。
叶城为什么会听教导主任的话把头发剪掉,我想原因一定是,池雪让他剪掉。叶城的逻辑一向简单。而池雪为什么会让他剪掉,我就难以猜到了。
这是最大的一个课间,在第二节课和第三节课之间,今天下雨,没有课间操,教室里吵嚷不止,很多人都在欢乐,我做的事情是,看青春偶像叶城、池雪表演免费言情剧,偶尔看看窗外的雨。我想叶城会给池雪另外一扇窗。池雪太乖巧了,她会遵从父母和老师所有的要求,以至于到最后受那么大的委屈。而叶城,反骨横生,一身的野性散发在毛发里。两个能契合的人碰到一起是很好的事情。我们都还年少,这样的滋味都还没有尝过。而至今也没有人教我们,生命的美好究竟是什么。
昨夜坐着沐祎的摩托沿着环城公路兜风。沐祎把摩托驾驭得平稳而快,我以胶片闪现的方式看到了这个县城的夜景。
我当然想向你描述烧烤摊飘起的袅袅灰烟,红绿灯只余黄灯,晕黄笼罩的十字路口,抑或是别的。然而我最注意的是有许多光着上身、民工样的人提着小板凳坐到药店的橱窗前,看药店挂在玻璃橱窗里面的电视。以前我竟然不明白他们为何不在家看电视。后来妈妈告诉我,他们进城来务工,晚上孩子在租的小房子里做作业,他们就出来散散步,看电视。我感动不已。
我坐在摩托上跟沐祎说这个故事。
我突然用很狗血的口吻说:“我觉得这就是一种美好。”沐祎听了,问我是不是很喜欢“美好”这个词。我说是,我说虽然它很空泛,但它能代表很多我想得到的东西。
沐祎问我是不是第一次跟人说这些,我说是。沐祎说:“你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我说:“我觉得韩一一更不一样。”沐祎坐在摩托上笑了。
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我突然想起在我们这个县城,连公交车本来都是没有的,因为不需要。后来估计县政府觉得,这太不像话了,于是发展了公交车,尽管并不是很需要。那是在我读小学的时候,这是令我等小学生欣喜的一件事。
我们发展了一项新活动,在几个人的口袋里都还有一个硬币的时候,如果都不想走路回家,就在学校出来的那个路口,等上一会,老远看见公交车扬起一点尘土,便迎上去,因为并没有站牌。我们坐公交车并非真的为了代步回家,而只有一个单纯的目的——好玩。所以当公交车路过我们每一个人的家,我们都不会下去,我们会等着它围着这个县城绕圈,直到把我们绕烦。
说来也奇怪,天天走在路上耳闻目见的一切,一旦透过一道玻璃车窗看去,竟觉得有些不同。那时有个跟我玩得好的女孩子,经常坐在车窗边,一动不动地偏着头看着外面的街道流逝,耳朵里塞着一个纯白色的耳塞。她的头发不是纯黑色的,非常略微地带点黄,不是染的,自然形成。有时她会把窗子打开,如果我偏头,便正逢着外面的风把她的头发吹散,像从外面飘进了水草一样。后来读到书里“女生的头发洗顺了比兰花还好看”,我大大的不同意。
那不是花,而是盛开的草。
我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又跟沐祎说这个故事。
沐祎轻轻地笑了。沐祎问我有没有看过榆叶梅,我说榆叶梅是什么,她说是一种花,我说我不喜欢花,她说那为什么要在兰烟的墓种百合,我说因为我只懂这一种花。沐祎又笑了。
她似乎从不在我的面前掩饰情绪。我突然就很开心。
“就是这儿,就在这个石阶的上面。”我们来到郊外,我指着不远处隐约显出的一片白色,从那石阶上去,就是公墓入口。
从石阶上去的时候,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沐祎一定是在整理自己的心情,去感受这个已经有些遥远的故事,我猜。我则又沉浸在对韩一一的思忆里。
我看着眼前的叶城和池雪。窗外的雨簌簌而落。
“叶城跟我说,池雪快要过生日了。”我坐在“GoldenDays”里,跟沐祎说。沐祎调了一杯咖啡端给我,“你们是不是有什么活动?”“还没有想好,我听他的吧。最近中考复习,作业越来越多,池雪不一定出来的。他每天也只能送池雪到小区外面一点点,池雪的父母管得很严的,哈哈。”我翻着桌子上的《假小子戴安》,里面的插画画笔简单,几笔勾勒出缠着游泳圈美人鱼一般的戴安。
我和沐祎越来越熟稔,下了晚自习之后我每天都来这里坐,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学校里发生的各种琐事。有时我进门的时候,沐祎一个人坐在桌子前盯着一本书发呆,长发搭在桌沿,杯子里的热气袅袅而上。突然听到一点鞋子擦木板的声音,她便像从梦中惊醒一般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瞬的呆滞,焦点才回到我身上。随后我们会心地相视大笑,一天的烦恼疲惫一扫而光。
在“Golden Days”的吧台,沐祎会一边调饮料,一边骂我装神弄鬼——进到这里有一个短短的过廊,每次我走进来的时候,都会把鞋子脱了或者很小心地不发出声音,就为了看她看到我以后惊恐的表情。
我则在不大的“Golden Days”里走来走去,看一看沐祎贴在四周墙壁的招贴画或是海报,摆弄摆弄各种调饮料的工具或是沐祎的吉他,作业被我放在书包里,书包被我放在一张椅子上,有时就这么过一两个小时,我可算是什么也没做,却觉得无比的充实。
沐祎是我看世界的另一扇窗,她总是带给我和身边本来的那些人不同的感觉。
本来我觉得,韩一一走后的日子会变得愈加无趣,哪怕有叶城的调剂也是如此,但沐祎来了以后,我竟然渐渐从感伤中脱离,沉浸在平淡的生活里。就像脱掉鞋子地去吓她的这个小玩笑,每当跟沐祎一起去做某一件事,我都会有一种简单纯粹的快乐。
也正因为如此,身边的每个同学都在为繁重的中考复习焦虑不已,我却变得越来越悠闲轻快,以至于甚至引起老师的惊异。
我深深地感谢沐祎,她来到这里,使我更热爱生活。
“我不能娶你,但我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
原来沐祎的生日也要到了,这是我在听叶城说起池雪生日之后,在“Golden Days”里的日历里留意到的。现在是晚自习,我刚刚和三大张数学题目搏杀完毕,决定以我矫情狗血的风格给沐祎写一张贺卡。正当我为自己想出的这句话得意、为我拙劣的画技不知画什么好发愁的时候……事后我只想用一句武侠小说里的话来形容当时的情况,那就叫做“异变陡生”。
我正好坐在靠教室门的一排座位的头一个,课桌边沿距门不过三五厘米。虽然那天是老师们例行开会的一天,按理说不会有老师经过,但是卜老师,从来就不是一个按常理出牌的人。
我两手支颐,苦思冥想着,卜老师略显干枯的右手以迅疾至肉眼极限的速度伸入我架起的两胳膊之间的“拱洞”,抽走了我未完成的贺卡。
“蓝玉,看看你晚自习在干些什么?!”所以我觉得我也有成为革命同志的潜质,因为我并没有像别人一样,遇到这种事便是大脑一片空白,我当时想到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我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完成这张贺卡了。即使完成,也不再是这一张。
我莫名地火起,甚至想伸手去夺回那张卡纸。
“跟我去你们班主任办公室,把你父母也叫来,看看他们的儿子在学校都干些什么!”我十分鄙视卜老师语言的匮乏,说两句都是我“在干些什么”。我当时的情绪真是高傲,我眼里的卜老师,是好不容易抓住了报复我搅她思想教育的局的机会,才如此趾高气扬。”
我让跟我拼一张课桌的女生让出一点空间,走到课桌之间的过道上,冷冷地说:“去就去。”革命烈士视死如归的情怀涌上我的心头,我突然万分期盼卜老师把我定性为“早恋”。我知道,现在教室里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很快他们就会听到各种各样的说法。
我也确实没有什么意外地成了韩一一之后“第二个早恋的”。
爸妈被迫到学校来,这让我的心里很不舒服。但当爸爸不分青红皂白地臭骂我并隐隐以此来“讨好”卜老师的时候,我想起他对韩一一的言辞,心里竟觉得莫名的悲凉。妈妈站在我身后一点,轻轻地拍着我的背,那时我已经长得比妈妈高,在白炽灯下看见了她的一根白头发,心头蓦地一酸。我想正是因为妈妈,我当时才决定,不去争吵,默默地听着训斥,能怎么了结就了结这件事。贺卡,我还可以写,哪怕十张。
由于我良好的听训态度,卜老师的火很快便没处可撒,由于她毕竟不是班主任,说多了自己也觉得没趣。班主任则一直没有说话,爸爸气哄哄地走了。办公室很快便只留下我和班主任两个人。我把沐祎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他听完,突然微笑起来,露出一种慈祥的面容,“蓝玉,你相信自己吗?”
我被他问到了,一时真不知回答什么。大概是电压不稳定,黄色的白炽灯光微微闪动了一下,我感觉整个房间都晃了一下,四周却无比安静。
“你是不是相信,只要那是你真的想做的事,那就是正确的?”我看着他厚厚的眼镜片下浓重的大眼,还是没有回答。他的脸比较圆,一副金丝眼镜,我读到书上的“知识分子”,想到的都是他。
“蓝玉,如果你想要相信,就勇敢地去相信自己。我们大人告诉你的,你都可以用自己的想法去思考。”
“我想你也已经意识到了,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我很欣赏韩一一,我欣赏叶城,我也欣赏你。不要害怕别人的否定。”
他没有追究我的“早恋”。他没有问我究竟在想些什么。他没有撇撇嘴,告诉我“你太幼稚了”。他问的是,你相不相信自己。
在中考来临之际所有老师都想要“稳定军心”的时候,他告诉我这些,这么多。因为,他了解我,相信我。
毕业的时候我才告诉他,那天转头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刹那间,泪流满面。
以至于我放弃了趾高气扬地回到教室的想法。
但我也没有跑去“Golden Days”。我觉得很对不起沐祎。
我看了大半个晚上的星星,漫天的星斗沉降在低矮的楼房上空,仿佛触手可及。
我回到家里。
灯全都关了,一片漆黑中只有一点火星闪着。爸爸坐在客厅正对门口的椅子上,抽着烟,“蓝玉,把事情详细地说一下。”平淡而冷峻的口气。
“事情就是,我没有早恋,那只是一张贺卡。”我怕和他吵起来惊醒已经熟睡的妈妈,非常合作地解释了真相。
“那你告诉我写贺卡要给哪个女生,我去跟她父母谈一谈,督促你们学习。”这就是我无奈的地方,终归是解释不清楚的。我不想跟爸爸提沐祎,经历了韩一一的事后,我失去了所有向他分享我心中的美好的意愿,虽然原来这种意愿也并没有多少。
“这个我不能说。你放心吧,真的只是一张贺卡,不会影响学习的。”
“还说不会影响学习!晚自习你的同学都在做作业看书,只有你在不知干些什么!你给我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是不是觉得在家里随便惯了在学校也可以随随便便?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音量很高,他站了起来。卧室的灯亮了,妈妈倚着门,眼睛凝视我们这边。
这当然不会是个平静的夜晚。我靠在床头,望着窗外的夜空。手机就放在我的手边,屏幕亮着:“叶城:挺住!一定要挺住!”
其实我并不是特别难过。只是觉得,有太多的东西需要想清楚。走了那么多的步子看星星又熬到这么晚,我出奇地既不累又不困,我想如果我能看到此刻的自己,必定是“印堂发亮,目射奇光”。
结果只睡了两个小时。
昨天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化为了脑袋的重量,顶在脖子上沉甸甸怪难受的。不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我并不害怕。
在校门口吃早点的时候,远远地看见教学楼门口聚了一小撮人,且有一点扩大的趋势。在朝那里走的路上,我想起沐祎,昨天没有去“Golden Days”,什么招呼也没打,今天应该要跟她说明一下。想着,我已经走到了人群的外围。
“这个姐姐好漂亮啊!”“就是,她是来找谁的?”“不知道啊,好像她很早就坐在那儿了。”“不会是我们新来的老师吧?教音乐的?”教学楼还没有开门,这一小撮人在那个“姐姐”周围围成一个半圆,小声地议论着。
早晨的天色清澈高远,浅蓝色铺排开去,衬在淡粉红色或是白色教学楼的背后,淡雅宁静。鸟儿已经开始叫唤了。春季的早晨还是有一点清冷的感觉。
就在这样的风景下,我偏头往人群的核心看去。
沐祎就在这样的风景下,坐着。
她穿了一身纯白色的长裙,背着她的吉他,坐在我们淡粉红色的教学楼门前的大理石台阶的顶级一阶。我猜她的眼睛已在人群中搜寻了很久。我看见她,她也看见了我。我朝她走过去。沐祎的脚放在第三级台阶,我站到第四级台阶上,看向她。
“昨天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嗯,一点小事。”
“你是不是给我写了一张贺卡?”
“是的。”
“然后被老师没收了?还把你说成是‘早恋’?”说到这里的时候,沐祎笑得特别的灿烂,如果叶城和韩一一对我这样笑,我会一拳打到他们肩膀上。沐祎笑的时候,我却希望她一直笑下去。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沐祎笑得更灿烂了,甚至露出“就不告诉你”的搞怪表情,我直愣愣地站着,尴尬而窘迫,本想继续追问,却一时语塞。只好呆呆地看着她。
“好了,别愣着了。现在,把你在贺卡上写的话,写在这里让我看看。”沐祎坐着,向我斜向上地伸出右手,掌心向上,白皙的手掌现出浅浅的掌纹。
如果我当时回过神,会发现周围的同学已经几乎全部看向这里。我当时失了神,像机器人一样机械而木然把书包从背上卸下,抽出一支自来水笔,在沐祎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
“我不能娶你。但我想一辈子和你在一起。”
我的字本来很大,笔画舒展,但我生怕沐祎的手掌写不完,于是拼命收缩我的笔画,最后因为太紧张,两行字写得挤在一块,好歹还能看清楚。沐祎把手收到眼前,静静地看着。
四周竟然响起了一片掌声,大多数人用一种温和的目光看着我,甚至带着赞赏的意味,只有叶城的目光暧昧,我心里觉得好笑,远远地朝他比出中指。
我看向沐祎,她还盯着那两行字,神色安定,唇角微微翘起。
我的字其实是写得不错的,正楷的笔画,但我从未给人写信、写贺卡、写情书,这可算是第一次。
我并没有完全读懂同学的掌声,我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怎么想的,但这些似乎都不再重要。我看着沐祎,想着她心里可能会有的感受,突然就放松了下来,没有了刚才的尴尬和窘迫,用我事后对叶城说的话来说,那叫做“为我们之间真挚感情的坦诚而自然”。
我想起班主任问我的问题,“蓝玉,你相信自己吗?”
风中,我提笔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
天,高远而浅淡。
沐祎就坐在那级台阶上为我们弹了一首《GreatMorning》。
在教学楼大门打开的时候,我知道沐祎要走了。她跟我擦肩而过,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
“蓝玉,谢谢你。遇见你真好。”
这天叶城找我商量池雪生日的事情。
我告诉他沐祎的生日也快到了,要不我们四个挑一天一起出去过吧,叶城欣然同意。
随后叶城跟我说起所谓的流言蜚语,问我是不是去解释一下,不然就真的坐实了“早恋”甚至是“姐弟恋”。
“坐实就坐实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当然可以去跟每一个人说,沐祎是我偶然遇到的,她是我的姐姐,那是我写给她的生日贺卡。可这有用吗?还是会有人觉得只有叫做‘早恋’才是有趣的,像卜老师这种人则根本就不会相信。说到底称呼名分这些东西根本就不重要,我在乎的是沐祎,在乎我们的情谊。”
叶城拿出他的活宝本色,仰天长叹,大呼“完了完了”,“蓝玉你怎么说话都变得这么矫情了”,“酸啊酸啊酸啊”,随后又放肆地狂笑,最不怀好意的那种,换来我一个拳头,不料他往旁边一闪身,竟然躲了过去,随后我们展开了一场环绕操场的生死时速竞赛,撞得树们东倒西歪,树叶飞舞。
结果当天我们俩得到的所有人的评语都是:“恋爱中的生物果然是不正常的。”
包括池雪,直接跟叶城撒娇,“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傻啊”,叶城抚光头傻笑之。
总之,我的贺卡似乎得来了一个不错的结局。
又到了晚上。
我犹豫了很久,给班主任写了份申请书,告诉他我想到沐祎那里去自习。他思索了一下,答应了。
大抵他也觉得,卜老师经常巡查晚自习,指不定又找我的茬,双方都会不太舒服。我实在感激他的通情达理。
叶城本打算向外散布我晚上是去谈情说爱的谣言,被我以不教他做作业的威胁阻止了。
来到“Golden Days”的时候,我发现门是关着的,看来沐祎出去了。
于是我也学沐祎的,坐在“GoldenDays”门前的木阶梯上,等她回来。这是一个不错的夜晚,半边月亮夹在云里,微微的月光洒在阶上,我看着地上的光影发了一会儿呆。
“Golden Days”是完全的木质装修风格,一条一条半圆柱横木拼出一面墙,开出一扇窗和一扇门,在窗和门之间,贴着一张陈绮贞的海报:海报里的陈绮贞微斜着身立在一栋楼顶的边缘,背后是广大浮华的城市,她站在那,右手把吉他拄在地上,浅笑着。
“你来了啊。”我反着头看门口的海报,沐祎终于回来了。
“嗯,我跟班主任说了,想来你这里自习做作业。”“这样很好,到下晚自习的时间你就可以早点回家,爸妈也不用担心。”沐祎总是这么为我考虑。
说话间沐祎已经插入钥匙旋开了门,转身轻拍着我的头发,“进来吧,给你煮杯热咖啡。”
说到底我真是个好学生。
我把作业一本一本摊在店里的桌子上,一行一行地写,一句闲话也没有跟沐祎扯。沐祎站在吧台,偶尔招呼一下客人,也从不主动跟我说话,让我专心写作业。
一个晚上就这样过去,到我回去的时候,客人也走得差不多了,沐祎送我到门口。
她还穿着那身纯白色的长裙,站在门边跟我挥手。
月光洒然而落,毫无疑问,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尽管八卦几乎是一种永动力,但你只要不理它,一切都会平静,此乃真理。
我在学校安分守己,再也没惹任何事,事实上我觉得之前我也没有“惹事”。我老老实实地听课写作业,然后期待晚上的到来。尽管那还是写作业,但只要把作业摊在“Golden Days”的桌子上,我
瞬间就觉得一个数学符号都是那么可爱。
用叶城的话说,我这叫“一把贱骨头,没得治”。
我很小资地想到,当初韩一一教兰烟做数学题的时候,大概就是这种感受吧。斯人远去,而我终于
感同身受,当你找到生命中值得的人。
时间就在这种美好的节奏中跑到三月的末尾。
花儿渐渐都开了。
开了自然就会引起某些人的注意。某一天池雪走到自己课桌前的时候,赫然发现上面放着花束——如果束成那个样子也能叫做“束”的话。池雪当时的反应当然是“噗嗤”一声笑了,此刻,幼稚的小朋友叶城就躲在教室的后门偷笑。旁边站着我,用嫌弃的眼光从头到脚地扫视叶城。
要说团支书的革命觉悟就是高,池雪把花束拆开——其实不拆也快开了,然后用那些碎花和枝叶装饰了黑板,给黑板的上沿镶上了一条花边,供人民群众共同欣赏。而这只会让某人更加掩饰不住脸上的得意。叶城脸上的幸福满得就要掉下来,下课了主动跑上讲台擦黑板,擦完了还不下来,站在黑板前一趟趟地走来走去。我和池雪望着他,一时竟无语凝噎。
一如既往的天真的傲气。
清明节学校放我们一天假。
于是我们决定,叶城、池雪、沐祎和我四个人一起出去春游,给池雪和沐祎庆祝生日。至于春游的内容,叶城提出的竟然是——烤肉。我本来以为池雪会说叶城太没情调了,结果是“好啊好啊,我最喜欢烤肉了”,我本来以为沐祎会说我们太孩子气,结果是“太好了,我好久没吃烤肉了”,好吧,好吃的食物就是好吃的食物,其实我也很想吃。
采购的工作当然由我跟叶城负责,烧烤前一天,中午休息的时候,我们跑到学校最近的超市,各拎了两大包东西出来,步履蹒跚地走在回教学楼的长坡上。
我们学校建在一座小山上,这条坡呈环形,缓缓地绕上去。两旁有稀落的树木和草丛,上坡的左手方,视野空旷,放眼望去,整个县城的楼房高低尽收眼底,红点蓝点拼成一副拼图,车和人都化成小点,以云遮雾绕的远山为背景,川流不息,在这忙碌的世上忙碌着。
叶城问我最近作业这么多为什么还老是咧着嘴傻笑,是不是因为晚上可以去沐祎那里自习,我咧着嘴笑着回答,是的。我说,我现在做数学题都上瘾,我现在是如此地理解当时的韩一一了。
叶城问我韩一一最近怎么样。韩一一最近给我写了一封信,信里说他最近过得还不错,按着兴趣读了很多数学史的著作,里面讲了法国的一个数学天才伽罗瓦,是为了爱情决斗而死的。他还开始学编程,自得其乐。
我知道叶城的意思,如果韩一一还在,兰烟还在,这次春游,就是六个人。
“开心就好,珍惜现在。”
我们约定好时间地点,明天就要出去烧烤了。
晚上还是要上晚自习,我照例来到“GoldenDays”。
我坐在桌边静静地演算一道题目,笔尖划着纸面,沙沙沙。题目比较难,我焦躁起来,从草稿簿上扯下一张又一张,力用得很大,以致撕裂的声音显得刺耳——呲,呲。“别急,慢慢算,越急越算不出来。”沐祎把一杯奶茶放到我的面前。我咧嘴一笑,“因为我急着想把作业做完,这样明天就可以放心地和你们出去玩啦,哈。”沐祎显然是感知到我的孩子气,“你在班上做作业的时候,不会这么放松吧?”“嗯,在这里,每个晚上都没什么压力,很开心,作业反而做得特别快。”
“在家里呢?”
“嗯……我不太喜欢呆在家里,我家采光不好,有时白天做作业还要开灯,挺烦的。”顿了顿我又说,“其实最关键的一点倒是,我爸在家的时候,我总是觉得特别压抑……”在这个对话的过程中,沐祎水灵的双眼一直在我的身上,我低着头写写画画也能感受到。
“呼……耶,终于算完了。”我靠在椅背上,长出一口气。
沐祎还坐在我的对面,看我算完的样子,笑了一下,旋即似乎是准备说出长久以来想要说出的东西,先试探着问我:“阿玉,你是不是觉得,越来越依赖这个地方,我是说,‘Golden Days’,或者,你觉得在父母和老师之外,经常会想起我?”
这是令我没想到的问题。但不由得肯定,沐祎充分“概括总结”了我现在的状况。我之所以能游离在家庭、学校的压力、烦恼之外,不再整天胡思乱想,而是安安静静地听课做作业,做着作业还能咧着嘴傻笑,我之所以能在韩一一走后,还能拥有这么惬意的生活,是因为沐祎。
她带给我不一样的感受,而我以此逃避现实。
从思绪中回来,我缓缓地点点头。接着沐祎用一种亲切中略带严肃的口吻说:“阿玉,你是个好孩子,你的朋友们都会喜欢你,你会有自己的想法,特别是韩一一的事,对你的冲击很大,所以你觉得自己在追寻一些美好的东西,而父母和老师并不理解你。我的出现,可以说填补了你对生活不满意的地方。”沐祎双手支颐,很认真地说着,仿佛在讲一个故事。
“我很高兴能遇到你,当你的姐姐,陪着你,”沐祎的眼角露出笑意,
“你让我很感动,很少有人能让我觉得这么可爱而感动。”
“姐,我……”
“但是,我不希望成为那个惯着你的角色。姐姐当然应该爱护弟弟,但是,阿玉你是男生,男生就应该坚强地包容地面对生活中的一切。在你这个年龄,你当然会觉得父母和老师都很烦,但你想过你该以哪种方式和他们相处吗?他们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你的想法,但他们毕竟不是你的敌人,你总是反抗,反抗之后就是避开,但总有一天,你避不开。”
我终于完全地抬起我的头,透过眼镜镜片看着沐祎,我的姐姐,一直包容我爱护我的她,此刻成为了我的爸爸,我的妈妈,告诉我自己一直明白却一直不愿意告诉自己的,一个男孩成长的道理。 “如果具体到一件事,就说你的中考吧,你能以现在这种和父母老师都闹僵的状态去考试吗?你可以说你不在乎,但将来呢,未来的学业和高考你又怎么办?”可能觉得语气太过严厉,她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我能透过不太厚的布感受到轻轻的温热。“阿玉,我只是来这里呆很短的一段时间,这个店面我只租了几个月,我很快就要走了,两个月,在你中考之前几天,我就要走……”“姐!”我突然惊叫出声。
我们陷入沉默。良久,我竟然咧着嘴开了一个玩笑,“姐,你真是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沐祎给我一个爆栗,“傻小子,我送你出去吧,不早了。”
我没有想到爸爸就站在店门外。
当时我和沐祎从“Golden Days”的出店长廊出来,一前一后,我在前,爸爸还没有看见沐祎。他站在黑夜里,铁青着脸,冷冷地盯着我说:“今天你不把这件事给我清楚,不要回家。”
我已走到门口,我突然就想停在那里,挡住沐祎,不让爸爸看见她,脚步下也一滞。沐祎显然是察觉到我的想法,用力把我推开,来到爸爸的面前,“叔叔您好!我是阿玉的朋友,让我跟您解释一下……”“朋友?什么朋友,带朋友逃课的朋友吗?”“爸!你……”
沐祎白皙的手掌抵在我的嘴上,不让我发出声音。
“叔叔,我叫沐祎,是这家店的店主,我刚到这里的时候,是阿玉骑自行车载我过来的,我很喜欢他,特别玩得来,所以他才常到我这里来……”
沐祎当然又被爸爸粗暴地打断,沐祎知道我会激动,用另一只手拽住我的手,不让我乱动。以我的性子,自然是觉得如何都解释不清楚,然后用更粗暴的态度打断爸爸,然后跑开。但是今天,沐祎告诉我,这样不行。
因为,我最终是要长大的,我所理解我所爱的一切,我终究要向这个世界一句一句地解释清楚。
谢谢你,沐祎。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从这句话可以看出,春游是自古以来在天气景色都很好能凑够一撮人且都闲着没事时的最佳选择。
我们起了个大早,在晨光微熙整个县城还在酣睡的时候,沐祎骑着摩托载着我,叶城骑着单车载着池雪,从县城的出口出发驶向郊外。
沐祎把摩托的速度控制得很慢,以便不把叶城累死。早上起了淡淡的雾,在国道上的隧道穿梭而过的时候,就好像掀起一张白色的帘子又放下去。两边的山色在白色的笼罩下显得那么纯净,就像刚刚濯洗过,看不到任何瑕疵。
我的听力很好,我听见风一缕一缕地从前四面八方地汇集而来,然后从各处拂上我们的身体,风掠过摩托车的把手,掠过沐祎的头发,掠过我的鼻尖,我闻到道旁野草的香味一阵一阵地刺进我的鼻孔,我吸了吸鼻子。
沐祎的长发就飘散在这样的雾中。我的脑中还在回响她昨晚说的:“阿玉,我很快就要走了……”
很快,就要走了。
沐祎才来了多久呢?原来我是如此自私、如此独裁,只知挑出自己对于生活的不满,然后用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机缘与幸福去掩盖,却不知等我回头珍惜这些珍贵的东西时,内心会有多么的不甘。 我坐在沐祎的后座,越来越觉得难受,觉得对不起沐祎,一直以来,她是我心中“美好”的象征,我希望成长为她心中想要我成长的样子。但是,我并没有做到,一点都没有做到。
在雾中,我的眼泪涌出。
好久,好久都没有哭过了。
“这个地方叫石玉河,很美的名字。”没想到沐祎竟然对我们这里这么了解。“哈哈,上一次来这里烧烤都是小学时候的事了。”叶城把单车停稳,摘下他用来装酷的自行车头盔,恶作剧地扣在池雪的头上,池雪追着他要打,叶城咯咯咯地笑着,发出老母鸡般的声音,“啊——”“小心!”我跟沐祎回头看去,叶城把池雪扶个正着,“摔坏了你,打我一百拳也补不回来。”
我大声地打趣他们:“喂——你们是在演电视剧吗?”一对新人羞得满脸通红,沐祎在一边笑。 天气真不错,雾已完全散尽,阳光明媚而不毒辣,照得河面和树叶叶面都泛着金光。我们把带来的烧烤架放在一处河滩上,开始四处寻找木材。
叶城不仅是个肌肉男,还是个能干的肌肉男。他卷起长袖白色T恤的袖子,露出臂膀,把烧烤架三两下就架好了,同时把我们捡回的某些大块木材顺手掰成两块。不一会,烤肉的香味就和烟气一起飘向河中央。我和沐祎在准备桌布和餐具,池雪的工作是为叶城擦汗。
到正午的时候,我们坐在带来的一次性桌布周围,开始丢掉平日里吃东西的矜持,用手抓和牙撕来解决面前的秀色可餐的烤串。叶城烤肉的技术实在过硬,不仅把这些烤串烤了个外酥里嫩,而且个个都显着诱人的金黄色,让人不忍心不放开吃。这也是我们这么早出发却到正午才吃上饭的原因,当然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叶城看着祖国的大好河山,坚信河里有鱼,有鱼就能抓来烤着吃,非把裤腿也撩到膝盖,去河里当了一个小时没有渔网的渔民。
出来的时候,又犯贱地往池雪的身上泼水。
池雪拿他没法,只好躲在沐祎后面傻傻地笑着。
我后来给池雪出主意,在给叶城擦汗的时候,给他递上一杯芥末加酱油味可乐,他一定喜欢。 叶城一口黑血喷在烤架上,我们三个笑得肚皮抽筋。
只是池雪太不够意思了,竟然跟叶城坦白是我的主意,害我也吃到了三倍胡椒粉的烤串。
吃得心满意足之后,我们就坐在河边大块的白石头上,晒我们的肚皮。叶城打趣:“我觉得我们已经开始养老了。老头老太太们,你们喜欢老夫的烤串吗?”
池雪娇娇地笑着。沐祎却看着天上的白云若有所思地说:“今天真的开心呢,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和你们在一起玩。”
我欲言又止:“姐……”池雪问:“沐祎姐会一直在这边吗?”
“不会的,沐祎姐一看就是个漂泊的人。”一向插科打诨的叶城竟然说了一句认真的话。“阿城说得对,我喜欢走来走去的,不过攒下来的钱都快花光了,哈哈,过几年就要稳定下来工作了。这几年,我想再好好地走一走,多看一些东西。等我工作了,说不定你们就高考了。”我想沐祎是第一次和别人说这些。
“沐祎姐活得真潇洒。”池雪以钦慕的眼光看着沐祎。这回轮到沐祎打趣了:“哪里有你的城哥哥潇洒呢?”又羞了池雪一个大脸红。
“我快要走啦,希望你们快快长大。”等我们的笑声落下来,沐祎凝视着远方淡淡地说了这句话。我知道她是说给我听的。
“我很期待你们未来的样子。”说着,她偏过头来,看向我,“阿玉,不要哭,以后就是男子汉了,姐姐离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好好珍惜这两个月吧。”
那时我也看着她,看着她依旧那么喜欢白色,穿着纯白色的长袖衣服,搭配着洗得微微泛白的湛蓝牛仔裤,长发束了一束,刘海遮住前额,笑意满盈的双眼在我身上。我希望那时的我能坚强地回应她,一动不动。
可是,我却又一次不争气地流泪。说不出为什么。
我猛地站起身来,背对他们三个,“姐,对不起,我……”
这最终没有化为一个伤感矫情的结尾,原因是叶城用他坚实的臂膀把我转了过来,给了我一个熊抱,还恶搞地来了一句:“兄弟,你还有我。”笑得沐祎和池雪前仰后合。
“好啦,爱哭的矫情小王子终于哭完啦,轮到我了。”叶城松开我,突然提高了声线。
他变戏法般从口袋掏出一束——狗尾巴草束成的“花”,而我们之前之所以没注意到他还有这玩意,一定是因为他用他的衣服遮住了它,我想到那些狗尾巴曾经摩擦着他的小肚子,顿时破涕为笑。
他单膝跪在池雪面前,说了这样一番话:“池雪,我,叶城,真心实意地喜欢你,想跟你一起一辈子,我不知道能不能和你考到同一所学校去,但是,我会一直喜欢你,永不放弃。”他收敛了他平素所有的嬉皮笑脸,取而代之的是饱含深情的认真严肃的声音。
常人会对叶城的这一面感到惊异,我却不会。我一直就知道他有不同的两面,一面嬉笑怒骂放荡佯狂不羁洒脱,一面一往情深严肃认真永不放弃,这就是他,那个为了池雪可以冲冠一怒为红颜怒摔板凳的叶城,风华绝代的叶城。
这是池雪今天第三次脸红。
她接过叶城别致的“花”,牵起叶城的手,“你傻不傻。”略带着娇嗔,满溢着欢喜,会让叶城幸福到死的声音。
叶城一把将池雪搂在胸前,“生日快乐”,在池雪的耳边轻轻放下这句话的下一刻,叶城已经用自己的嘴唇完全封住池雪,在这一刻,他比任何一刻都更加欣喜。
只是叶城实在太欠缺职业精神了,他竟然吻着吻着还能脱出来说句混账话:“阿雪,今天实在对不起,这里只长狗尾巴草。”幸亏池雪没有第四次脸红,在我和沐祎惊愕的瞬间主动迎了上去。
我想起韩一一在病房里深情地吻着重病的兰烟,往事若轮,那时是严冬漫天的飞雪,我多希望此时是灿红的夕照,让一切,比言情更言情。
因为这是爱情,因为我们还年轻。
那天晚上,沐祎一次一次地被爸爸粗暴打断,一次一次地重新解释,极度耐心地和爸爸磨了一个多小时,对我来说,这种事情是决不可能的,因为我缺乏耐性,特别是对爸爸。但是沐祎真的做到了,她声调平和,始终不温不火,详细地解释每一件事,既为我辩护又不侵犯爸爸坏脾气的领域,最终爸爸虽然怒气未平,但显然已算是讨到了他要的说法。
我知道,沐祎是在用亲身行动告诉我,不能避开。我必须成长为那个强大的样子,可以去面对一切。
于是在春游回到家的晚上,在饭桌上,爸爸像往常一样问我各种琐碎的事情,我学着沐祎,很耐心地一件件回答,尽管还是没多少好话,但也算是正常交流的节奏。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能和爸爸达成和解。但我会去努力,这最后两个月,我不能不珍惜。我要在沐祎走之前,让她看到我真的成长了。
时光终将在我的身上归于平静。
如果我选择成长。
叶城终于抱得美人归,那天回来的路上,池雪的双手已经离不开他的腰,头则靠在他的背上。她那样娴静甜美地呆在那里,就好像得到糖果的孩子。
叶城一路狂飙,超过沐祎的摩托,绝尘而去。
传说那天他们去爬了县城最高的山,八百米。
我则挑了一个时间去拜祭了兰烟,“希望你保佑他们,让他们幸福。”
是的,我本是这样愤世嫉俗的存在,却因为沐祎突然的一番话,变得如此渴望岁月静好,我希望我们都能在各自的生活中静静向前,抓住眼前每一点感动,享受不那么张扬却那么深重的美好。
但是波澜是无处不在的,它一旦出现便会撕裂你所有的想象。现世永不安稳,内心永远动荡。人只有如此才会变得坚强。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下着大雨的下午,硕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雨伞上,尽管每个人都打着一把伞,但每个人都被淋得比较湿,不同的只是有的伞质量奇佳,砸出来的声音清脆,可以从无数杂乱的声音中分辨出来。大家就这样狼狈地坐在教室里,开始了下午的第一节课。
下午的英语课本来就沉闷,又碰到这样的天气,英语老师无奈地坚守在讲台上。
我还记得那一声推门,它不响,但它的响声却仿佛刻在了我的心里。卜老师推门而入,向英语老师示意之后,直接冲到叶城的课桌前,啪地一声给了叶城一个巨大的耳光,“叶城,你给我出来,混账东西!”后来我知道,那天的卜老师之所以觉得她有这个权力,是因为她临时晋升为教导副主任,分管学生的德育工作。
我不知道叶城当时是以一种怎么样的心情坐在那里。他没有起来,冷冷地看着卜老师,尽管这个比方很不恰当,但那真的就像一头雄狮在藐视一头脆弱的羔羊。
“叶城,你起不起来!混账王八蛋,自己的老子都敢打,反了你了!”卜老师气得嘴角歪斜,上身抽动,但我确信那不是因为叶城犯下的事情,而是因为叶城冷峻的目光。而她的话让教室里一片哗然。苦了池雪,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远远地凝视叶城,焦急得两只手都不知怎么放。
“叶城,好,你不起来是吧,好,我就当着全班的面讲,你个王八蛋,不就是长得壮一点,竟然敢在家里殴打自己的爸爸,同学们看看,这就是你们的坏榜样!他不配和你们坐在一起!”我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但我对卜老师的这个样子非常不感冒,叶城对她多有得罪,现在她如此歇斯底里,言语恶毒,为人师表,实在是说不过去。但同学们多半不会这么想,卜老师虽然为人不佳,但说的话总不是假话,殴打自己的爸爸,叶城瞬间就会为大多数人所唾弃,教室里的很多目光已经带上了鄙视。
“叶城,你不要一副老大的样子,有什么好显摆的,认了错就赶快滚出去。”这是班里另外一个“坏学生”,大概是看不惯叶城,“你不要插话,这里有老师做主,老师还没有把事情讲清楚。”这是我的声音。
“蓝玉,你有什么好说的?你们两个,半斤八两!”我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不明智,我在卜老师面前维护叶城,实在是火上浇油。
“卜老师,你可以骂我,骂得多难听都没关系,但是,你不能骂他,他没有做错什么”,叶城直立而起,像一尊山岳一样渊渟岳峙,“没错,我是打了我爸爸,那是因为——”
“他打了我妈妈!你们知不知道他把我妈打得有多惨!”这句话叶城是吼出来的,他像是想起了脑中曾一遍一遍浮现的惨状,失去了原有的安定,整个身子开始微微发抖,“好,我不就是打了一个混账吗,我不就是打了他吗,看好了,这是我的拳头,我就是用它打了那个混账……”
“咚——”叶城是坐在墙边的,他扬起他的右拳,重击在那堵白墙上,几乎是瞬间,鲜红色就贴着墙直流下来。叶城的双眼变成野兽一般的红色,他雄视着整个教室,“都看到了吧!都给老子看着!”
随后是他沉重的脚步声,整个教室都呆住了,安静,还是安静。叶城的右拳垂下,鲜血打在地面,仿佛声音可闻,他缓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向教室门口,所有人都看着他,池雪的目光深重。卜老师也呆住了,站在那里有如木鸡,路过她的时候,叶城淡淡地说:“老师,我一直觉得,你没有任何资格教我们道德。”
“听好了,我,叶城,决不屈服于任何人!”在即将走出教室的时候,他回头看着我们,狂傲地高喊着。
随后叶城跑了出去。
那是在雨中,瓢泼一般的大雨中,池雪追上叶城,雨水把池雪的头发打得透湿,凌乱地盖在脸上,池雪微仰着头看着这个倔强的男子,双拳不停地捶在他的胸前,“你傻不傻,你傻不傻啊!干嘛要打自己啊!又不是你的错!”那是我第一次听见池雪那么大声地呼喊,真的是第一次,你没有办法想象那样文静的一个女生也可以喊得那么大声,仿佛要撕裂这滂沱的大雨。
“傻丫头,你干嘛跟来,淋坏了你,打我一百拳也补不回来。”
此刻的叶城当然是欣喜的。
叶城的爸爸绝对是个糟糕透顶的父亲,他整日酗酒,经常对自己的老婆和儿子拳打脚踢,从叶城小时候开始就是这样。等到叶城长大以后,他不敢再打叶城,叶城也警告他不要打妈妈,他就偷偷地打,还威胁她不准告诉叶城。
可以想见叶城在知道这一切的时候,会有多么愤怒。对于叶城来说,那是一场男人间的决斗。 叶城毫发无损,那个男人被叶城打掉一颗牙。
然后他终于得到了自己的报应。他在酒桌上与别人起了争执,打着打着竟动起了刀子,一下两个恶棍都去了阴间,为人间的太平做出了贡献。
虽然叶城并不为那个男人的死去感到悲伤,但这也是叶城的不幸。叶城家里本就不富裕。以前虽然叶城爸爸酗酒,也不干活挣钱,但因为他有个好家世,亲戚经常接济一点,叶城的妈妈又很勤劳,家里还能过得去。现在叶城爸爸死了,又是被叶城打了一顿后出去酗酒的,两家起了纠纷,再也得不到所谓的接济,事实上叶城也不愿意再要他们一分钱。
家里的条件可能不能承受叶城上高中了,他决定中考后就出去打工。他让我帮忙瞒着池雪。
“我不能让我妈再那么辛苦了,我要让她好好地过,我自己再辛苦都没事。”这是他在夜空下跟我说的话,还是我和韩一一呆过的那个县里唯一的广场。
“可是,池雪怎么办?你真能狠心抛下她?”
“我的条件根本配不上她,她会找到更好的人。”叶城的声音不如往常凝实,伤感而失落。
“借口!你这是什么话,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她会有多伤心!”我愤慨起来。
“反正我本来就不能和她上一所学校……”
我狠狠地打断他:“你他妈的别骗我!你有体育特长,降分录取能进市一中,池雪也肯定能考进市一中,这不是你本来的计划吗?叶城!好好想一想!不是什么事情都要用这么惨烈的方式去解决的!”我越说越大声。
“钱不是什么问题,你妈妈也会理解你的,一定!”我知道叶城此刻面临无奈的困境,沉浸在自己的悲观情绪中,并因此作出一些不理智的决定,甚至会生出一些虚假的觉得自己很伟大的感觉,但以后他一定会后悔。
在夜空下,我鼓励他。既然相爱,那么,一切都可以一起扛过去。
我拽着叶城让池雪知道了所有事情。
池雪果然非常开心,因为叶城的坦诚。
“傻瓜,我们去见家长吧。”池雪依偎在叶城的怀里。
池雪确是冰雪聪明,这件事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见家长”。
叶城的母亲是个朴实而通情达理的人,儿子恋爱的事其实她早就知道,她甚至为儿子感到幸福。
见过这个惹人喜欢的小姑娘后,这种情绪就更浓烈了,即使是刚经历了家庭的巨大风波,阿姨还是掩不住脸上的欣喜,非要留池雪在家里吃饭,池雪便抢着在厨房里帮忙。叶城坐在客厅里,第一次觉得家里是如此的温馨而和乐。
当然叶城还在担心池雪的父母那边,但他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
池雪的父母虽然是比较传统严厉的父母,但他们之所以传统严厉,是因为爱池雪,现在他们的宝贝女儿带回一个男生说,这就是我喜欢的人,二老虽然觉得自己的小心脏受到了冲击,但实际上还是十分高兴。因为两位都算是知识分子,其实也担心管得太严女儿会没有自己的主见,现在男朋友都能自己选,放心啦!
何况叶城,实在也是个惹人喜欢的男生。至于家境,在那时,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一件事。
叶城当然没想到,事情可以如此轻易地解决,简直没有任何阻碍。而从今以后,幸福都会呆在他的身边。那个依偎在他怀里的人,也会永不放弃。
“爸,我回来了。”
这是那个我劝过叶城的夜晚,很晚的时候,我回到家里,打开门,依旧看见一点火花闪在漆黑的空气中。往常这种情况,我们会免不了几句争吵,之后各自气呼呼地睡觉。
“茶几上有杯热奶茶,是你妈泡的,赶快喝了,洗个澡睡觉吧。”我几乎不敢想象爸爸的声音也可以变得如此温和,饱含关切。
但这是真的。妈妈打开房里的灯,从房门后走出来,原来她也没有睡,“别听你爸瞎说,奶茶是他泡的。还有,叶城的事情你不要担心了,你爸带着我今天去找了池雪的爸妈,我们谈了很久,把事情都讲清楚了,叶城这孩子也挺可怜的,老池家里会很好地接纳他的。”
“爸……”
“好啦,不要多说了,有什么事情以后再说,现在,赶快给老子去睡觉。”他依旧严厉,但他现在有了温情,不,是我现在终于能触碰到他的温情。
“遵命!……”
我终于发现自己的幼稚,原来,只要我愿意去对他说明我的感情和我的渴望,哪怕一点点,他作为父亲,就会给我如此大的回报。
然后,春季果然是一个容易有好事的季节么。
沐祎的离开比我想象的来得要快。
叶城的事情前前后后闹了一个月,再加上一些机械重复复习的日子,时间竟然晃得这么快。
不是两个月,而是一个月零二十九天。
在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沐祎带我去喝啤酒。
还是那个叶城和我喝啤酒的汽车站,凌乱停放的出租车,杂乱摆放的小吃摊,灯光依旧散乱,一切如旧。对我来说,她的到来和她的离开都是那样突然,了无痕迹,却刻骨铭心。
“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你是在这里喝啤酒对吧?”
“嗯,对啊,那时我看见你背着吉他,拉着拉杆箱被人群包围,突然就很想上去帮你。”
“哈哈,好弟弟哦!阿玉,你知不知道你当时那个样子有多可爱,要不是我刚好减肥成功,真的都不敢坐你的单车。”
“如果不是在这里遇到你,我根本不会在这里呆这么久,‘Golden Days’只是我帮一个朋友代管,后来我干脆跟她租了几个月,才能在这里留几个月,很开心陪你度过了那么多个本来无聊的做作业的夜晚。”
“好弟弟,姐姐真的要走了,不能陪你做作业了……”说到这里,沐祎眼眶里泪水的反光已能在昏黄的灯光下看得一清二楚,声音也渐渐哽咽。
“姐,我答应你不哭,以后我都不会哭了,谢谢你,我会做一个男子汉,像你希望的那样。” 沐祎越来越激动,手上的酒杯微微摇晃着,我觉得她已经喝醉了,“好,好,阿玉要永远做一个男子汉。姐姐爱你。”
“姐,将来,不管有没有机会,等我长大,我一定会去找你。”
“好,好,好弟弟……”沐祎真的喝醉了,她一头栽倒在桌子上,长发就摊在无数酒瓶之间,嘴里还不停念叨着“好”,“好”,我看见她的泪水也流出来,清澈的颜色和桌子上溅落的酒水截然分明。
那一刻,她美得让我心醉。
沐祎就要上车了。
她穿上了那身第一次见到我时的装束,一身水蓝色的裙子,一把巨大的吉他,和一个拉杆箱。 我站在她的面前,叶城和池雪就在我身后。
昨夜我把她背回“Golden Days”,给她盖好被子,守了一整夜。我看着她熟睡时仿佛婴儿安详的面庞,我看着她紧闭着的满是灵动的双眼,我细细摩挲“Golden Days”里的每一样物什,这些,以后就是我追忆的对象了。这段GoldenDays,终将流去远方,留给我一个精致永恒的背影,而我将带着它,坚强地走我接下去的人生。
这正是沐祎希望我做的。
沐祎走到我身前,“阿玉,我要走了。”“嗯,姐,一路保重。”
“你要好好学习啊。”
“姐,我爱你,永远。”
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车站的候车大厅并不如车站进出口那么人流如织,但依旧人潮涌动,就仿佛这世俗从未停止它的脚步,而我们只是在这里作短暂到朝生暮死的停留,只有那些曾经镌刻我们生命的时光,一直熠熠生辉。
[后记]
今日阳光明媚。
校园的绿叶仿佛被阳光安抚得发出舒爽的呻吟,片片都泛着闪亮健康的金绿光泽。花丛间已经有蝴蝶了,纯白色的那种,翩翩飞舞之间,带出的弧线总是勾起人的思绪。
我和叶城走出中考的考场,迎面便是刺目的阳光,考场内的昏暗与外面的光亮形成的巨大反差令我们睁不开眼睛。
等叶城睁开眼的时候,他看见的是池雪。
初夏的日光洋溢着最初的热情,他们终于等到了这一天,韩一一和兰烟的遗憾,将由他们来填补。
我想起的是沐祎,这个夏天是她和我的故事的结尾,但是,这将是一个永远未完待续的故事,从今往后,我生命里的每一行为,都会有她的印记。
“好的,就这么决定啦!蓝玉,你做我们的电灯泡,我们骑车去烤肉吧!”
那是阳光,那是我们的Golden Days。(第二卷完)
占楼 叶城小朋友本来要被虐的,我把结局改了{:171:} 上学真好,真高产……
最近太忙,先占个楼,半年之内一定编辑=。= 这是膝盖,请小五收好。 虽然不怎么看言情小说
还是支持一下 文字十分优美,但读起来并不舒服。我实在无法喜欢这个故事,不是写的不好,而是故事传达的意识,我并不认同。
1、我对低龄爱情实在无感,尤其当爱情谈及终身的时候。如果背景从初中升到高中,在我看来违和感会大大降低……
2、大概是我本人太规矩了,但看着叶城这种极端的叛逆,非常不舒服。像他那样可以对自己生身父亲动手的人,我连蔑视的余地都不会给。
3、每一个孩子最终都要长大成人。这点有点儿感触,展开说说吧:
相比“你必须与你的父亲为敌,从不握手言和”,我更倾向于“每一个男孩儿,总会在一定时期内,或多或少地崇拜自己的父亲”。这可能跟我从小受西式教育很重有关系,我几乎没有与父母的对抗期,尤其是父亲,但我觉得这更关乎对自己的信心。
当我们在年少时认为成年人完全不懂我们的时候,会不会想到我们自己会成为怎样的“成人”,怎样被自己的孩子看待?说一句没有任何数据支持的,非常自以为是的话:绝大多数抱有“我以后绝不会成为这样的父亲/母亲”的人,成长以后反思自己,都会对自己非常失望;而持“我要成为这样的父亲/母亲”信念的人,往往在教育方面会好很多。两者的区别是,第一种只知道否定,而第二种有确实的目标。持第二种想法的人,不必家庭开明,只需自己清明,即可。
在文中,我看不到所谓觉悟的东西,沐祎的存在感没有想象中强,很遗憾没能给故事注入更多正面的情绪。她的前面是直述内心的蓝玉、令我厌恶的叶城、相对纯粹的花瓶池雪和人格不健全的两个成年人(卜老师和蓝爹),形象似乎都比沐祎清楚。一方面是诠释一个相对完美的人非常困难,另一方面……如果小舞再多写5W字儿,“姐姐”的形象就高大上去了~
4、人名太文艺了。。。但这确实和文章调性相合。当我试着把蓝玉、叶城、沐祎、池雪、韩一一、兰烟这些名字,替换成司徒铁柱、西门长贵、欧阳红花、司马秀秀、令狐狗剩、爱新觉罗红霞……然后确认,文艺的文章必须要配文艺的人名……
5、看着“不是两个月,而是一个月零二十九天。在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沐祎带我去喝啤酒”这句,突然想起了“王家卫体”~ 大致是“一个月零二十九天后,我又去喝了啤酒,不过这一次,身边没有沐祎”。
嗯……就酱。。。说的大部分是文章之外的,见谅。 天日 发表于 2014-2-3 20:25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文字十分优美,但读起来并不舒服。我实在无法喜欢这个故事,不是写的不好,而是故事传达的意识,我并不认同 ...
多谢曰师捧场。
坦诚地说,这篇小说更多地是纪念我曾经的一些心理吧,我只是想把这些东西表达出来,这是对于我的意义。(甚至情节、人物都是在我的生活中有原型的,这也就是我的有些朋友读了觉得“沐祎”突兀,因为我真的有一个这样的姐姐,我就是想为她写,这也就是我执念于“初中”的原因)也想要去改,还是没改,一是懒,二是怕改了还不如保持原有的这种感觉。
现在离写完不算久,但很多基调构思得还挺早的,完稿在这个学期,其实部分想法已经在发生变化,我还是尽可能按当初的感觉在写,也不管是幼稚、叛逆还是什么吧,所以写得还挺爽的。总之,我觉得我还是没学会讲故事,会的是怎么描写心中的“美”,现在不知道会怎么开始新小说。
关于第三点,我可以说我本来要写得更叛逆吗=。=事实上想法还是改变了比较多的,比起当初和曰师聊的时候。 不错
支持 啊,那明白为什么你写不好了,最熟悉的陌生人最好写,亲人最难写
很幸运。 不错
作为我这么一个从来不看言情的人来说,本文写的很不错(一个字没看。。。。) 不算言情吧,属于青春文学 很好读完了。嗯对于@天日 说的年龄问题,最初我也比较闹心,但是读了几节灵机一动,把这个故事当成个现在结婚无年龄限制但是原先长辈的时候有所以长辈们接受不能的架空世界就完全无碍了{:149:}{:149:}{:149:}
情感很细腻,当成架空世界之后各类情节对白也完全不觉得狗血了~
ps.只是个小提议,老五可有意和咱合写小说什么的么?大体流程类似:A写个800~1000,传给B,B拓写续写到3000~5000,传给A,A拓写续写到8000~10000,再给B,B……,故事完成后,然后AB讨论,然后再润色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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