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的苏州点滴
一苏州人一开始很不喜欢明朝,当然他们更不喜欢元朝的蒙古骑兵。眼下,他们更喜欢张士诚。
1366年12月27日,20万明军在攻克杭州之后,完成了对苏州城的合围,统帅是有明一代最彪悍的大将徐达。这位在日后把蒙古精锐骑兵驱逐出漠北奠定大明版图的杰出军事将领现在要面对的,是一帮苏州人,一群操着吴侬软语善于欣赏评弹的苏州人。在以后的苏州评话大书《英烈》里,徐达、常遇春、胡大海一伙都是江湖豪侠、乱世英雄,武功韬略惊人,按说这围城之役已经没有悬念。
悬念居然一悬就是十个月。长的足够产下一个婴儿了。
《剑桥中国明代史》记述,徐达为统帅,常遇春等八位将领分别封锁一段城墙,,“筑起了连绵不断的土工事把苏州团团困住。他们从特别建造的土台上把割下的人头、腐烂的尸体和其他东西都投向城内。燃烧的箭头和火箭都用来搞火攻,更标准的火炮则用来轰打城墙”,《明史》记载徐达“领四十八卫将士围城,每一卫置襄阳炮架五座,七梢炮架五十余座,大小将军筒五十余座,四十八营寨列于城之周遭,张士诚欲遁不得飞渡,铣炮之声昼夜不绝……”因为“张士诚拒绝所有要他投降的劝告,虽然这时明军领袖们已经给了他足够的保证,指天誓日,决不背约”。
文弱的苏州老百姓站在了苏北人张士诚一边。张士诚最早是元末社会地下经济的老大,贩卖私盐获利巨大,好比毒枭,江湖上名头响亮,一路武装起家,靠兄弟张士德的指点辅佐,打进苏州城。眼看这个苏北人也提倡德化,重视教育,敷衍士绅,开科取士,连造园子的心思也同苏州有钱人一样,张家人腐败归腐败,裙带归裙带,面子上一番文治工夫比蒙古人强多了,后来大家摸摸口袋里的银子,看看饭碗里的时蔬红菱白藕一样不少,鱼腥虾蟹样样新鲜,苏州人就服帖了,新苏州人张士诚就成了大家嘴里的“张王”,张王学苏州人软调皮,大家合起伙来骗北京的蒙古人,做你元朝的官却不管合同上每年百万石漕运粮米的差,搞的他们的宰相脱脱一点办法也没有。而张王进了城,英雄气概也消解在东南繁华都会的温柔红尘脂粉里,他就是想割据,享受生活。他不象朱元璋,朱元璋在由饥饿的农民而军阀的道路上一路成长,梦想自己前世是飞在天上的龙,于是他成了皇帝。他开始讨债,于是有机会就把害民的贪官剥皮点灯,这种做法暴虐但淳朴,以前的农民知道下面的官吏是怎么回事情,做了皇帝的农民才知道怎么干管用。朱元璋在建国后有一次也难得兴致风雅,在宋朝一幅名画上题跋。画是李公麟的骏马图,朱元璋说了,国民经济,养马最重要,马浑身是宝,可以打仗,还可以服务农业,养马要是养到李画家笔下这样万马奔腾,全国人民该多么幸福啊。
这样的人真是天生帝王。这个贫农后裔在龙盘虎踞的金陵眯眼打量不远的苏州,打量着对手张士诚,这个张士诚最多是一流的军阀。1356年4月13日,张士诚意气风发从高邮进入苏州,此后十一年,他生活在这座以安逸享乐著名的城池,一个被张士诚统治了11年的奢靡之城,考虑到元末天下大乱,流民哀鸿遍野,在军阀张士诚治下的苏州却有十一年喘息的机会。一直喜欢小乐惠的苏州人有点喜欢张士诚和他的大周朝,周是汉人的朝代呀。
皇帝朱元璋因此很不喜欢苏州人。《七修类稿》讲述了他攻打苏州的整个过程:
太祖欲取士诚,……命遣徐达、常遇春等水陆并进,遂克泰州。明年,克高邮、兴化。又明年,祭江告神,大举伐之……诏谕江南,使常遇春等先攻湖州。湖州既疲,然后移兵姑苏。秋,攻湖州弁山水寨,与五太子大战、遇春稍却,薛显率舟师直前奋击,败之,五太子及宋暹、吕珍等以旧馆降。五太子养子,本性梁,短小精悍,平地能跃丈余,又善没水;暹、珍骁将也,诚倚之。至是夺气。继而张天祺、李伯升亦降,于是达军直捣姑苏。十一月癸酉,围姑苏,达督军攻娄门,士诚出兵拒战,指挥副使茅成左胁中矢,死之。于是攻围益急。
……六月,士诚既被围,久欲突围决战,觇阊门少疏,将奔;遇春觉其至,分兵北濠与斗,久未决;士诚复遣参政黄哈喇把都率兵千余助,又自出兵山塘为援,阵少却。遇春抚王弼背曰:“军中皆称尔为猛将,能取此乎?”弼遂挥双斧往击,敌势转,遇春率众乘之,士诚兵大败,溺死沙盆潭甚众;士诚马惊,堕水几死,肩舆入城,忽忽不出。一日,士信张幕城上,踞银椅,与参政谢节等会食,左右方进桃,未及尝,忽飞炮、碎其首。九月,城将破,熊天瑞教城中作飞炮以击城外,虽多中伤,奈城中木石俱尽。达督将攻破葑门,城遂陷,时八日辛已也。
1367年10月1日,苏州城破。这时的苏州早已陷入普遍的饥荒。徐达派张士诚原来的手下李伯升去了张的王宫,宣读新朝谕旨,张士诚决定自杀,被已经是明军的李伯升、赵世雄等人“上吊拉脚”解救下来,更大的羞辱等待着张士诚。张绝食,被装进囚车送到南京,张在几天后自杀。以相当血腥的方式,在朱元璋“咬牙切齿”的深邃目光打量下,1637年,苏州正式进入明朝。
二
进入辉煌的大历史,小市民总有一点自己的保留意见。
比如明初,苏州人方言中把“说话”换成了“讲张”。张是那个张,他的老婆孩子都在破城那天自焚于齐云楼,惨烈无比。他是个孝子,而他的弟弟张士信是个纨绔,道德败坏,无能贪婪,却崇拜倪云林大师反被大师奚落。两个苏州人在巷尾窃窃絮语,就是“讲张”,他们如此热衷的发表着意见争论不休,同时抬头用眼角余光打量四周行人,面露神秘之色,化装的锦衣卫密探认定他们就是在谈论国事抨击朝政。
其实苏州人哪里有这么好的胃口,谈论几十年前的改朝换代,算了吧,他们是在研究立秋以后山东半岛过来的蟋蟀-----苏州人称做山东虫,是放在陆墓新出的泥盆里好呢,还是沿用以前阊门刘麻子的土盆。情报传递到南京,这样“讲张”的效果显而易见。
史料表明,明初苏州人为他们的生活方式和当年的立场付出了高昂代价:明朝开国,苏州人就开始承担相当过分的重税,1393年-----苏州被徐达部队攻克之后的26年之后,苏州已经是明朝人口最稠密的一个府,对苏州的赋税收的特别高,全年交纳281万石粮米,相当于帝国2940万石全部赋税的9。5%。而苏州的耕地仅仅是辽阔疆域内登记在册土地的1/88。朱元璋恨苏州人甚至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下令禁止苏州人担任帝国的户部尚书,以次防范苏州籍的财政部长“偏袒”地方。
这样苛刻的局面直到七年以后的1400年,建文帝察觉当地不堪重负,人口出逃抛荒严重,中央才开始考虑如此特殊政策有所缓解。真正的实行其实还很遥远,距离1430年财政专家况钟到任苏州知府还有整整半个甲子。因为自然灾害歉收,1431到1433年苏州拖欠国家的税收达到800万石。
除了钱,苏州与明朝的爱恨交织其实刚刚开始。
1400年,苏州相成的一个俗名叫姚广孝的人已经在北京的燕王府服务了8年之久,道衍和尚策划了大明开国以来第一次成功的叛乱并且拥戴主人登基,明成祖看重这位佛门谋士,让他通掌天下寺观,出任国师,甚至还老朋友玩笑般把自己后宫的伺女赏赐给了这个出家人。可以说,苏州僧人姚广孝,影响、改变了明朝200多年的皇族版图。
此一高僧
巧的是,太宗皇帝的第一位皇后就是攻陷苏州的徐达将军的女儿,而他的另一个贵妃王妃是苏州人,王妃死于1420年。据说在另一名朝鲜妃子死后,这个苏州女人非常受宠。
1405年,云南人郑和开始第一次远征。此后他数万人之众的舰队六次远航,跨越半个地球,不但带回了众多珍宝,还将明帝国的龙旗与声威昭示给沿途的国家。身为宦官,郑和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海军司令,也是身负使命的全权大使,而据说他最隐秘的身份,却是负责寻找逃亡的建文帝的秘密警察头子。不管怎样,郑和六次航海,第一次远洋出征的出发地,是苏州刘家港。
其他还有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永乐皇帝迁都北京,造故宫的一帮人里碰巧也有一个苏州匠人蒯祥,作为包工头带着一帮民工把天安门盖好了,他的建筑技术一定很好,更主要的是组织能力也强,朝廷给自称苏州香山匠人的这帮人结清了工程款,觉得可以破格提拔使用蒯祥,于是没有经过正规科举考试的这个匠人师傅就做到了工部侍郎这样高级的位置。
魏忠贤当道,全国各地造九千岁生祠,苏州也造了。可一贯文质彬彬的苏州人居然闹了一回,文质彬彬的苏州其实有很多管闲事的,他们议论张家长李家短打发时间,这次不一样,这次是致仕隐居在苏州的东林党人被捕,对没卵子的太监苏州人一向不买帐,苏州人根子上敬重的乌纱青衿,是功名,而太监就象官场上的高级妓女,苏州人一贯讨厌太监,这些可怜又跋扈的阴阳人在苏州代表中央政府开衙门,把持利润丰厚的丝绸织锦业,采办好比抢劫,长久以来剥削商户,为非作歹,搞的自诩精明的苏州人实在没了面子。这次终于借机发作,整个城市处于暴动的亢奋中,在追求享乐感官的明朝,过日脚的苏州老百姓难得的血气方刚了,忘记了出头椽子先烂的古训,于是团团围住北京来的特务锦衣卫,拳脚齐出,就终于出了著名的五义士。
北京紫禁城楞了一下。动作很快就来了。
一介草民杀头杀的名垂青史,苏州的巡抚不好当,明朝在苏州的这一任巡抚毛一鹭被苏州人指娘骂了几百年,他要是早知道苏州人喜欢听书,还善于写文章,当初就不会跟北京汇报说什么苏州一城皆反的鸟话。现在,毛的名字过了这么多朝代,还被苏州人铭记着,写进了21世纪的中小学课本了,据此推测,苏州人在晚明政治的嬗变上占据了一定篇幅。
终于说到名妓了。
以色事人,花落尘埃,若说苏州美女陈圆圆最后毁了朱元璋的200年基业,是吴梅村愧悔交加的妄议,南明朝廷一干精英人物在秦淮河顾眉、柳如是那里消磨的,就是掩耳盗铃的空虚。巧的很,这些美女,也是苏州人。连吴门四家,也只比她们伟大,却没她们来得重要。
明朝的苏州点滴二
苏州的几个医生吴中历代医家千余,其中医官、御医百余人,苏州因此号称状元多,御医多。吴中医派多世代为医。吴县葛氏传六代跨宋元明三朝共十人,其中葛乾孙最有名。昆山郁氏从元郁秀岩始,至明中叶,传七代一十二人。文人通医也是吴中医派特色,姚广孝、王鏊、顾鼎臣、王宾、沈周、王宠等都擅长医术。苏州的大夫们还写了许多经典医书如《医经溯洄集》、《薛氏医案二十四种》、《神农本草经疏》,天下闻名。杨循吉《苏谈》记载,吴中医称天下,盖有自矣。而明朝苏州一代名医王宾王仲光学习医术,却几乎是“偷艺”。
王宾字仲光,他的老师是金华戴思恭。戴思恭字原礼,号复庵,是当时全国最好的名医。明朝洪武年间,戴思恭被征为正八品御医,由于他的疗效特别好,明太祖朱元璋非常看重他。洪武三十一年(公元1398年)五月,朱元璋得病而久治不愈,下令逮捕医官,唯独慰勉戴思恭说:“你是仁义人,不要怕。”仍重用他。不久,明太祖病逝,建文帝即位,将诸侍医治罪,独提升戴氏为太医院史。到永乐初年(公元1403年)以老辞归乡里。三年后再次被征召入朝,因他与当时的皇帝朱棣有旧交,并为他治愈过寄生虫病,所以免去了他的跪拜礼,年底又告老还乡,十天后病逝,享年八十二岁,葬于浦江独秀山。戴氏一生尊重恩师朱丹溪,去世前,“犹不忘祭奠先师之墓”。还是元至正三年(1343),戴思恭与弟思温随其父徒步到义乌,一同拜在金元时期著名医家朱震亨(字丹溪)门下,当时受业于朱门的弟子有很多,由于戴思恭颖悟绝伦,刻苦好学,所以最受朱氏的赏识,得到的传授最为精深。这是戴思恭学医的情形。
他来苏州,轰动一时,当时他在家门诊每看一病患,就是五两银子的身价。而王仲光当时可以说一点也不懂医术,纯粹是个儒生,见戴医生门庭若市,收入丰盈,王仲光不禁向他请教学医之道。戴原礼淡淡的说了一句:熟读素问耳。
就这一句话,王仲光回家读了三年《素问》。再次登门拜访,戴名医听王仲光侃侃而谈不禁目瞪口呆,“大骇,以为不如,恐坏其技,于是登堂拜母,以定交”,这就是把兄弟的交情了。王仲光想既然已经是兄弟,正好再讨教一番,天纵聪明如他,也只是纸面上学问大的吓死人,其实临床用药什么的,心里没底。戴名医有老师朱丹溪的医案十卷,这是最宝贵的,王开口讨教,老实不客气,戴大哥心里难受啊,想给你学了我还如何江湖称霸?矜持的一笑,说今天天气很好,王老弟明白了,潇洒的也一笑,天气今天很好。
后面的情节是:私窥之,知其藏处,俟其出也,径取之归。等于明抢,等戴名医回来发现医案不见,懊恼悔恨的无以名状,叹息道:惜哉,吾不能终为此惠也。于是“王仲光医名吴下,吴下之医由是盛矣”。 朱震亨一派医学在吴中落地,开花散叶,三百年蔚为大观,源头就在明初的这次“盗窃事件”。
王宾奉母至孝,他不肯做官出仕,终生独居,也没有老婆孩子。幽怀萧散,放棹烟江。建文帝即位时,他有诗云:“数茎白发乱蓬松,万理千梳不得通。今日一梳通到底,任教春雪舞东风。”看诗文就知道不是个简单的人。《七修类稿》点出了他不肯做官的心结所在:
姚广孝僧姚广孝,苏之相城人也。家世医业,与同邑王光庵宾世交,盖王亦医家也,年长于姚,学博行商,太祖尝召官,不拜。姚素敬之。……后命赈饥苏松,三谒王宾不见,特屏骑突往,宾见之,一言不发,但曰:“和尚误矣!误矣!”姚惭而退。
姚广孝为功名富贵帮着皇叔篡位,在正统儒家看来,是大逆不道的罪过,何况宦海凶险,他看见小时候玩伴的人生轨迹,懒得开口。每天穿件布衣穿行在苏州闹市,卖药为生,走到哪里身后都跟着一群孩子看热闹,《吴中往哲记》推崇他是吴中隐士第一,当时苏州姚太守仰慕他的名气,登门请教,地方官出门办事,排场很大,有开道的,有打伞的,一帮人浩荡出巡来到隐士家门口。王宾早听见外面喧哗,他门缝里张望见大队人马罗列,心里很生气,就在屋子里高喊:别惊扰我的老母。说完自己爬后院围墙出去了。一群人很没面子。姚知府知道自己遇见真正的高士了,第二天轻车简从来拜会,“独侯门下”,王仲光这才肯见面,“据座受拜,以道诲之若师弟子也”,就是跟知府认真上了一课。知府做了回小学生。知府深感荣幸。王仲光是古代所谓的“逸士”,有点象今天的“独立知识分子”,当时与吴县韩奕、昆山王履,并称“吴中三高”。处士韩奕也是绝意仕进的闲人,姚善姚知府“迫欲见之;奕乃泛舟入太湖,往来烟波自道。”比王宾更彻底的不与官府合作。
姚善其实是个不错的人,原来姓李。洪武中由乡举历祁门县丞,同知庐州、重庆二府。洪武三十年迁苏州知府。“初,太祖以吴俗奢僭,欲重绳以法,黠者更持短长相攻讦。善为政持大体,不为苛细,讼遂衰息,吴中大治。好折节下士,敬礼隐士王宾、韩奕、俞贞木、钱芹辈。”一次在文庙学宫里,姚善请钱芹上座,讨教经义。不料钱芹说,这事情现在不急,姚善悚然起问,那什么事情才是当务之急呢?钱芹给了他一本小册子,一看,全是关于战备的内容,当时燕王朱棣已经有谋反的迹象,姚善于是“密结镇、常、嘉、松四郡守,练民兵为备。”还举荐钱荐入朝为官,署行军断事。最后,姚善在这场惨烈战争中牺牲了,被麾下许千户“缚以献,不屈,死。年四十三。”他和王宾能最后谈到一起,是大家抱负相同,政治上理念也接近。
明朝的苏州点滴二
苏州的几个医生(下)另一个“三高”昆山王履,是苏州名医,字安道,号畸叟,又号奇翁和雨公,别署抱独老人。王履少年业儒,笃志于学,博通群籍,诗文皆精。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不想中什么举人进士了,师从义乌朱震亨学医,尽得其传。王履毕其一生,过着设帐授徙、悬壶济世的平民生活。因为早年是秀才出身,文化人,故兼工诗文,又精书画,名冠一时,堪称旷世奇才。洪武四年(1371)至长安,任秦王府良医正10余年。王履所撰医著甚富,据史志记载,有《医经溯洄集》1卷、《标题原病式》1卷、《百病钩玄》20卷、《医韵统》100卷等,大多久佚。至今流传下来的只有惟《医经溯洄集》一书,素为后世医家所推崇。苏州大学士王鏊曾叹服道:“余读《溯洄集》,知安道之深于医,不知其能诗也,及修苏州志,知其能诗,又工于文与画也。”他的确又是一流的画家,王履学画30多年,行笔秀劲,布置茂密,评者谓作家士气咸备。洪武十六年七月廿一日至廿三日,王履携书僮张一,在新丰友人伴陪下登临华山三峰绝顶,归来后作画作图四十幅,记四篇,诗一百五十首,为时所称。这便是中国美术史上的不朽杰作——《华山图册》。明末清初文坛宗师钱谦益盛赞王履“自有华山以来,游而能图,图而能记,记而能诗,穷揽太华之胜,古今一人而已。”《华山图册》今分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和上海博物馆。?明洪武廿四年,王履逝于故里,入祀乡贤祠。
其实,之前的元代,苏州也有名医圣手葛乾孙。
葛乾孙(1305~1353年),字可久,他父亲葛应雷也是名医,葛乾孙善针灸,连朱丹溪也佩服他这一手绝活。徐祯卿《异林》一书载:浙中有女子病痨瘵,经朱丹溪医治已经好了,唯有两颧赤色如丹不退。这大大影响患者的容貌不说,连带着也影响朱大夫的声誉了。朱丹溪这时想起了苏州葛乾孙,葛医生隔衣针刺两乳穴位,女子面上的丹点就应手而灭《明史?列传方伎》中,还有这样的病案:富家女病四肢瘘痹,目瞪不能食,众医治罔效。乾孙命悉去房中香奁流苏之属,掘地坎,置女其中,久之,女手足动,能出声,投药一丸,明日女至坎中出矣。盖此女嗜香,脾为香气所蚀,故得斯症。其疗病奇中如此。
医术虽高明,可葛乾孙大概与一般人不好相处,史书说他不大肯给人看病,一肚子医术烂在那里也不轻易出手,他“体貌魁硕,好击刺战阵法”,是武术家掌门人的模样,“兼通阴阳、律历、星命之术”,他学医是因为科举屡屡不中,无奈才选择了这条路,名声不比朱丹溪来得小。
这是题外话。
王宾有一个得意门生盛寅,字启东,是苏州吴江人。《明史》上说,王仲光“偷技学医”,可是自己无子,就把绝学本领全教给盛寅。盛寅的医术由此大进,“既得原礼之学,复讨究《内经》以下诸方书,医大有名。永乐初,为医学正科。”他的事迹也不凡,因为被人牵累曾罚做苦工,给来江南采办花鸟的太监治好了“苦胀”之病。明成祖较射西苑,这个太监跟着也去了,成祖遥望见,愕然曰:“谓汝死矣,安得生?”太监说有个苏州盛大夫救了我。“即召入便殿,令诊脉。寅奏,上脉有风湿病,帝大然之,进药果效,遂授御医。”做了御医的盛寅胆子很大,一日雪霁,皇帝召见他,盛寅吟颂唐诗“长安有贫者,宜瑞不宜多”,闻者咋舌。还有一次他和同僚在御药房下棋,上班时间皇帝突然来了,两人敛枰伏地,谢死罪。成祖说,没事没事,你们接着下完,就坐在一边看棋,盛寅连赢三局,皇帝挺高兴,“命赋诗,立就。帝益喜,赐象牙棋枰并词一阕。”他和明成祖处的不错,可跟成祖的儿子仁宗皇帝有些不对脾气。仁宗还在东宫做太子时,太子妃张氏十个月经期不至,众太医起哄,说大喜啊,是有龙钟了。盛寅独谓不然,说这是生病,要治才行。太子妃远远听见这个苏州医生的话,立刻赞许,说这个医生说的与我症状完全一致,你们早知道有此人,何不令他来给我看病呢?苏州医生于是开了方子,是“破血剂”,太子朱高炽不懂医术,怒而不用。可病不等人,太子妃的病几天后变本加厉,愈加沉重,这就再次找盛寅,盛寅给出的方子照旧是原来那张,太子妃关照就先治着吧,按方抓药,而太子朱高炽担心妃子会堕胎,这个蒙古大夫是江湖骗子,就把盛寅先关押起来,镣铐以待。一会,消息来了,说太子妃毛病好了,“已而血大下,病旋愈。”可怜盛寅全家老小,之前盛寅被戴上刑具带走,阖门战战兢兢,怕的要死,以为这次要灭门磔死了。三天之后,皇宫派来了仪仗队,“红仗前导还邸舍,赏赐甚厚。”关于盛寅的一个真实记载,证实了中医“医不自医”的说法,盛寅一次早晨入直御医房,忽然觉得天旋地转,昏眩欲死,就请同僚来给他看病。也许是自己本事太大,众人都不愿意给他诊脉,最后一个“草泽医人”说,我来试着看看吧。一贴药下去就好了,朱棣问这是什么病啊,赤脚医生回答,“寅空心入药房,猝中药毒。能和解诸药者,甘草也。”民间偏方治大病,看好御医,气死郎中。
盛医生和当时的尚宝司少卿袁忠彻关系不错,袁是鄞县人,其父袁琪相术极精,曾预言朱棣必能夺取帝位,成祖才下决心篡位的,所以登极后袁琪拜为太常寺丞。袁忠彻被封为尚宝司少卿。盛寅与袁忠彻在明成祖那里受重用,却素为东宫所恶,别看太子妃病好了,太子迁怒之心怒犹未解,盛医生担心自己朝夕不保。袁忠彻会相术,早看出还没登基的仁宗皇帝朱高炽是短命相,彼此知己一场,皇帝驾崩总是御医倒霉杀头,于是先密告盛寅,让盛寅早做打算。仁宗嗣位,盛寅果然想了一计,求出为南京太医院。这远在南京了,你的生死我可管不了。永乐二十二年七月,明成祖朱棣去世,长子朱高炽登位,朱高炽果然是明十六帝中最短命的,一年不到就死了,等宣宗宣德皇帝即位,才召还盛寅。盛寅于“正统六年卒。两京太医院皆祀寅。寅弟宏亦精药论,子孙传其业。而宣德朝,苏州钦谦也做过御医。至今,苏州沧浪亭〈五百先贤祠〉碑刻里有钦谦像。钦谦曾任太医院判,宣德皇帝数次召见钦谦,向他索要房室秘药。说白了,就是要春方。这个苏州大夫也不简单,他恭恭敬敬叩头说:“陛下承祖宗洪业,宜兢兢保爱圣躯。臣死不敢奉诏!”皇帝连着问他三次,他都是这样回答,很下不来台。宣德皇帝性情放纵,喜欢射猎、斗促织,戏游无度。虽然是明代最有艺术修养的一个君主,对待大臣已经比他的爷爷明成祖要仁慈许多,可这个场面也是恼羞成怒了,于是命太监用席子裹住钦谦的头,押进监狱。后来皇帝想想大概也后悔了,名声传出去更是糟糕,这才放他出来恢复原职。这个倔强的苏州人后来殉国于英宗时的“土木之变”。
说到明朝苏州吴门医派,还有薛己薛铠父子,他们在
万历年间刊行《薛氏医案二十四种》。薛已(1487-1559)字新甫,号立斋。吴县人。父薛铠弘治中曾为太医院医士,是儿科权威,著有《保婴撮要》,凡是学儿科的,莫不奉此书为圭桌。薛己自幼继承家训,精研医术,兼通内、外、妇、儿各科,名著一时。正德元年(1506)补为太医院院士,后升任吏目、御医,九年提为御医,十四年授南京太医院院判,嘉靖九年以奉政大夫南京太医院院使致仕归里。薛己中年归乡,家居时常“蓬头执卷,抽绎寻思”,勤于著述,今天我们所说“内科”一词,便最早出于他的《内科摘要》。
最后可以谈谈苏州明朝时最著名的医生吴有性了。吴有性(1587——1657),字又可,吴县东山人,明末著名医学家,为温病学派重要代表人物之一。据有人统计,明代276年间发生了传染病大流行64次,《明史》记载,从永乐六年(1408年)到崇祯十六年(1643年)发生大疫就有19次之多,其中1641年流行的一次瘟疫,遍及河北、山东、江苏、浙江等省,。明末兵事频繁,温疫大流行。吴有性49岁的时候,亲眼目睹温疫遍及山东、浙江、河南、河北等地,“一巷百余家、无一家仅免;一门数十口,无一口仅存者“。而医生束手无策,仍找不到好的治疗办法,而墨守伤寒法治温疫,治疗效果很差,“时师误以伤寒法治之,未尝见其不殆也”,有因失治不及期而死者,有妄用峻补、攻补失序而死者。有医家见不到,急病用缓药、迁延而死者,“比比皆是”。
吴有性目睹当时一些传染病流行地区的惨景,深入到传染病流行区,乃推究病源,对当时大流行的疾病辨为温疫,是天地间的一种异气(即“戾气”)所感,按疫施治,果然大获良效。祟祯15年(公元1642年),吴有性静心穷理,结合他自己丰富的治疗经验,并进行分析总结,整理发挥,写成了我国医学发展史上的第一部温疫学专著--《温疫论》。所载传染病、包括伤寒、感冒、疟疾、痘疹、霍乱、鼠疫、虾蟆瘟、大头瘟、探头瘟、大麻风、鼠痿、流火丹毒、目赤肿痛等,共二卷,为以后苏州温病学派的大张开辟了道路。吴有性的“戾气”致病说在显微镜尚未发明、病原微生物闻所未闻的年代就被提出,是前人未有的创举,《温疫论》的刊行,代表了吴门医派在当时国际科技最前沿的水准。
明朝的苏州点滴三
苏州将军苏州在明代似乎很文弱,虽富贵逼人,可缺少一点任侠的气概。春秋吴越时期,苏州很出过几个著名的刺客,比如专诸,至今有专诸巷隐在阊门闹市,比如要离,都是江湖上厉害角色。到明朝,苏州毕竟出了一个名将,就是韩雍。
韩雍(1422—1478)字永熙,吴县人。明初,按照国家政策,朱元璋、朱棣都仇富心切,把江南富室大举迁移到穷困地方,或者是京师之地,便于监视看管。他家里很有钱,所以就举家迁徙到了京师,他的户口落在了宛平。穷文富武,韩雍是文武全才,《明史》记载,他在正统七年中进士,“授御史。负气果敢,以才略称。录囚南畿。砀山教谕某笞膳夫,膳夫逃匿,父诉教谕杀其子,取他尸支解以证。既诬服,雍踪迹得之,白其冤。出巡河道。已,巡按江西,黜贪墨吏五十七人。庐陵、太和盗起,捕诛之。”
韩雍做官很有一套办法,手段也很厉害,在明英宗被俘前一年,他在朝廷里倒是树立起了自己军事指挥、谋略上的威望。
正统七年,叶宗留率领一批破产农民在浙、闽赣边界的仙霞岭铜塘山开采银矿谋生,明廷派兵镇压。叶宗留率矿工起义,十年,击败浙闽赣三省官兵,十一年被推举为“大王”,队伍增至万余人,次年攻入福建占领建宁府城,名声大震。正统十三年秋,朝廷派重兵分两路夹击,可打不过起义军,都督佥事陈荣、指挥刘真都战死了,义军也提出议和,于是朝廷内部有人建议招降,退兵云云。韩雍当时也在前线指挥,他怀疑议和是缓兵之计,“贼果降,退未晚也。”果然,事情果真按照韩雍的估计进行着,不久义军再次开战,主张议和的官员获罪,“人以是服雍识。”
朝廷局势换的很离奇,土木之变,皇帝换人了,英宗的弟弟做了皇帝。韩雍升了官,做广东副使。大学士陈循推荐他,再升为右佥都御史,巡抚江西。这已经是一省的最高监察长官了。韩雍不过三十岁,正意气风发,胆子也大,与江西的宁王关系处理的很激烈,弹劾宁王种种不法之事,把王府上下官员都治罪处理了。韩雍性格中刚烈的东西隐隐可见,可诗酒文会,还是这一时期他主要的娱乐。他作为文官,既然到了南昌,滕王阁是要修一修,平生最敬仰文天祥,所以《文山先生全集》也是应该再刻一刻的。在江西期间,韩雍最出名的一件事情是断狱,居然文学性极强:
方鞫死狱,忽诵句云:“水上冻水水积雪,雪上加霜。”久不能对,一囚曰:“囚冒死敢对。”公曰:“汝能对,贷汝死。”囚曰:“空中腾雾雾成云,云开见日。”公抚掌称善,果为减死。
虽然是儿戏,韩雍觉得自己很满足。可没想到的是,朝廷这时又乱了。
苏州人徐有贞拼死搏富贵,与石亨曹吉祥等人密谋,真的就协助英宗成功夺门复辟,杀了于谦。而韩雍自己,进入官场以来却第一次中了埋伏,让他以前得罪过的宁王告了。宁王毕竟是龙子龙孙金枝玉叶,告韩雍“擅乘肩舆诸事,下狱,夺官。”韩雍进了牢房,去了乌纱。韩雍入狱另一说是宁王兄弟不和,到他这里告发自家兄弟违法犯罪的事情,韩大人装聋,一定请王爷写在白木案几上,可人家回去以后和好如初了,就告韩雍离间王室,韩雍拿出白木案,于是洗刷冤情云云。这是完全可能的,宁王府一直惦记着报复他,兄弟事先合谋算计陷害也在情理里。好在韩雍心计老到,总之,不久他再次起复,仍旧做他的右佥都御史,天顺四年,巡抚宣府、大同。宣府、大同是边防重地,这就有机会带兵了。果然,三年之后,他入朝议事,英宗皇帝好象会相面,对韩雍的仪表不俗印象深刻,皇帝一句话的事情,韩雍就做了兵部右侍郎,这官升迁的很有意思。
天生口吃的宪宗皇帝即位了,韩雍此前正倒霉,贬官在浙江。他不知道,自己人生的绝大机缘正在来临。广西桂平城外的黔江上游,有一道怪石嶙峋、水流湍急的峡谷,名大藤峡。朝廷到当地屯垦,挤占瑶民耕地,封锁交通,禁运食盐、铁器进山。从洪武八年起,峡谷两岸的瑶族不堪忍受,凭借横于峡谷中的一条如斗大的老滕,延互两崖,起来造反,战火迅速蔓延。《剑桥明史》:
广西瑶族人民的叛乱由一个能干的首领侯大狗——瑶族四“大族”之一的头人——领导;这个叛乱自15世纪50年代以来已经在酝酿之中。它在1464年正当宪宗登基时全面爆发。对这个区域的几个行政长官来说,危机更因邻近的苗族和壮族同时发动的起义而加剧。受影响的中心区位于广西中部(今广西壮族自治区)的浔州城(今桂平)西北长达75或100英里的浔江(黔江)流域。浔江的这一段迂回曲折,穿过森林覆盖的陡峭山岭,它的峡谷既深又隘,土人靠在那里生长的大藤越过峡谷;悬挂的大藤宛如吊桥,因而给峡谷起名为大藤峡。
1465年也就是成化元年,平定叛乱的一次军事会议上,大军统帅其实已经敲定人选,可兵部尚书王竑却一定要再推荐一个人:
“韩雍才气无双,平贼非雍莫可。”(《明史》)
“浙江左参政韩雍,谋勇拔萃,文武全材,求之廷寮,罕与伦比,陛下诚以讨贼属之斯人,可逭南顾。”上然之。(《炎徼纪闻》)
在广东副使位置上的韩雍马上改任左佥都御史,在名义上仍是一把手的都督赵辅的麾下,全权负责起了指挥这次大规模军事行动。这年二月,任命下达了,韩雍七月初赶往南京,集结精锐部队三万之众,包括1000名勇猛的蒙古骑兵弓箭手,也就是所谓的“达官”,一路南下,浩浩荡荡,最后汇集成十六万人的大集团军。韩雍作战,指挥风格硬朗,与上司关系处的也很好,几乎可以独断专行,他跟两个监军太监卢康、陈宜也混的很熟,天时地利人和俱备。这次大军出动,他随身还带着皇帝的“尚方宝剑”,皇帝给他的命令是:“将士有功者,得自署使,三司官而下不用命者自治之,朕不中制也。”于是,在桂林,韩大帅先杀了几个贻误战机的高级军官立威,再分兵五路,破修仁,定荔浦,与“斩首行动”异曲同工,大军直扑起大藤峡,并诱使一些瑶人投降和加入官军,直接攻打峡谷区中央瑶人的栅寨。
韩雍的部队长驱直入,进入了当地人称为六百里天险的峡谷,在峡口,先头部队遭遇了“儒生、里老数十人伏道左,愿为向导。”韩雍识破了这是伪装的奸细:
见即骂曰:“贼敢绐我!”叱左右缚斩之,左右皆愕,既缚,而袂中利刃出。推问,果贼也。悉支解刳肠胃,分挂林箐中,累累相属。贼大惊曰:“韩公天神也!”
明代的田汝成在《炎徼纪闻》也描述了韩雍的智谋果敢:
十二月朔,诸道并发,腹背夹攻,连破石门、道袍、屋厦、紫荆、竹踏、良胸、古营、牛肠、大岵等寨,贼皆遁入桂州、横石、寺塘、九层楼,据险立栅以抗我师。雍麾死士以大斧刊木开道,两军齐登,发火箭焚其营栅,而都指挥夏正复自林峒来援,贼大惊溃,生擒侯大狗等七百八十余人,斩首三千二百余级。
“死士”有来历,苏州人冯梦龙在野史中记述,大藤峡之役,韩雍是听取了广东新会县丞陶鲁的建议,组建了一支三百人的敢死队,要“力举百钧,矢射二百步者”才够标准,当时十几万部队,按照这个条件优中选优,开始才挑出来二百五十人,后来才凑足三百,号称“陶家军”。
〈明史〉载:峡有大藤如虹,横亘两厓间。雍斧断之,改名断藤峡,勒石纪功而还。
大藤峡从此改名断藤峡,这一刻,苏州人韩雍真的威风八面啊。
历时两个多月的战事,韩雍以绝对优势兵力破傜僮村寨三百二十四所,斩首三千二百余,生擒七百八十二人,还抓了二千七百一十八名妇女,皇帝高兴的不得了,给韩雍升官不说,他奏请的善后方略一概准奏,此后两广地区的战争还是不时发生,韩雍继续提督两广军务。
他的下台与太监有关。广西镇守中官叫黄沁,一直觉得韩雍气势太嚣张了,妨碍自己在皇帝那里进步,他一个太监有什么好进步的?黄沁就是看韩雍不舒服,于是跟皇帝打小报告,说他贪欲纵酒,滥赏妄费。皇帝派给事中张谦去调查。而当时的广西布政使何宜、副使张斅也对韩雍不满,觉得他瞧不起我们,我们正好落井下石,于是韩雍稀里糊涂的致仕而去了:两广人念雍功,尤惜其去,为立祠祀焉。家居五年卒,年五十七。正德间,谥襄毅。(《明史》)
很多人因为韩雍的大藤峡之战,几乎忘记了他是进士出身的文人。韩雍写诗,《桂江鲫鱼甚巨且美,食之有作》:
桂江霜鲫长如许,绝似松江一尺鲈。鲫美终非故乡物,临风长啸忆三吴。
军营大帐内的铁血元戎,威严的很,这气度来自他每次临战身先士卒不避矢石,而大将军也故意把排场弄的很大,手下将官禀报每次都得长时间跪着,大帐外列铜鼓数十面,军旗招展,仪节显赫,连一贯骄横的当地的镇守宦官看见他也害怕。但这诗里写的,却分明是是江南才子的情怀,韩雍想家了。
大藤峡之战其实对明朝的历史影响很大,最直接的后果是俘虏中出了两个人物。一个是女人,明孝宗皇帝的生母纪氏,她本是广西平乐府贺县土官的女儿。大藤峡之战,纪氏被韩雍大军俘虏,因为貌美献进皇宫,授为女官,负责宫中银库“典守内藏”。成化五年,宪宗皇帝偶尔经过内承运库,跟她问询内藏收支出纳情形,纪氏答奏得体,皇帝动了心,召幸而有喜。可当时皇帝最宠幸的万贵妃自己不生养,最妒恨别人怀上龙钟,她遣派亲信宫女为纪氏堕胎。纪氏人缘极好,宫女回报万贵妃说纪氏不是怀孕,是生了膨胀病。后万贵妃将纪氏谪居安乐堂,第二年七月纪氏生下一个男孩,得太监张敏协助,藏匿密室哺养。这就是后来的弘治帝朱祐樘。他身上确定无疑有一半瑶族血统。
另一个人物是汪直。汪是大藤峡的瑶族土人,因亲人参加叛乱而被株连,韩雍上奏皇帝,把一批“小罪人”施以阉割,进入宫内做太监。汪直慧黠多智,给万贵妃服侍的很满意,不久升为御马太监,成化十三年领西厂,屡兴大狱,劾罢公卿大臣数十人,权倾朝野。汪直巡边,巡抚都御史们往往出城二三百里迎接,“望尘跪伏”。韩雍自己早年曾在宣府、大同做过巡抚,如地下有知,当年俘虏的小孩童成了如此妖孽,不知作何感想?
且说退休赋闲的韩雍,一次友人赏雪不至,他写诗相催:“南征五载不见雪,今见江乡腊雪飞。老我不禁清兴发,故人何事赏心违?包含梅柳春无迹,照耀乾坤夜有辉。预想来游须秉烛,琼瑶还衬马蹄归。”
上下不过几十年,已经换了人间。
明朝的苏州点滴四
七个状元苏州在明朝一口气出了七个状元。
钮秀《觚续编》、邓之诚《骨董琐记》都记载了这样一件事:
清初,长洲学者汪琬宴客于府,席间谈论家乡土产,则粤有象牙犀角,陕有狐裘毛皮,鲁有绢丝海错,鄂有优质木材,众人“侈举备陈,以为欢笑”,只汪琬无言。众揶揄道:“苏州自号天下名郡,钝翁先生苏州人,怎不知苏州土产呢!”汪琬曰:“苏州土产极少,仅两样而已。”众忙问何物,琬曰:“一是梨园子弟。”众抚掌称是,及问另一样为何,琬则笑而不答,众追问再三,乃徐徐吐出两字:“状元”!众人于是“结舌而散”
据统计,自唐至清的近1300年间,中国科举上共出文状元596名;自宋至清近800年间,共出武状元115名。其间,苏州(按现辖6县市计,历史上有吴县、长洲、元和、常熟、昭文、昆山、新阳、吴江、震泽、太仓、镇洋)共出文状元45名,武状元5名。苏州状元花样繁多,有连中三元(解元、会元、状元)的1人、连中两元(会、状元)的8人(中国历代“两元”只45名,三元14名)。另外什么父子状元、兄弟状元、祖孙状元、叔侄状元等等,文风之盛冠绝天下。单单明清两代,苏州地区共出过4000多名举人,1500多名进士,其中状元近30位,约占全国的1/6。
明代科甲鼎盛的13府中,江南占7府,分别是绍兴、苏州、常州、宁波、嘉兴、杭州、松江等府,其中苏州府中进士总数为970人,位列三名。
在明朝,苏州的第一个状元是施槃。
施槃是吴县东山人。明朝时候,洞庭东山的商人名气就很响亮了,号称钻天洞庭,在“三言两拍”里多有记述。江南重商,崇尚物质享受,公开言利言色。施状元家里也是做生意的,少有奇质:
其父携之商山阳主富人罗铎家。有张都宪者求饮,铎命其子与槃偕出见,都宪令属对,曰:“新月如弓,残月如弓,上弦弓,下弦弓。”应曰:“朝霞似锦,晚霞似锦,东川锦,西川锦。”都宪异之,谓铎曰:“有资如此,何不成之?”铎即俾与子同学,给其赀费,业成还乡。
他少年早达,正统四年(1439年)23岁就中了状元,是明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在江南文化的人文传统中,对商人比较宽容,施槃贵为状元,做翰林的官,清贵的很,也曾为家乡东山一位富商写过阡表,其中有一段议论:
“近世士夫言及泉货之属,则以为鄙,若有不屑为者。及观洪范八政,则以食货为先。子贡论政,则以足食为首。《周书》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至则财匮少’。后世惟太史公如此,故于货殖传若白圭富国,……无不具载。然后知泉币货殖,亦有国者之当务也。”
看这一番引经据典,言之凿凿,就知道他不是拘泥的人。刘昌《悬笥琐探》“诗谶”还讲了他的一则逸闻。正统三年六月一日,刘昌自己刚刚进入吴县学当一名增广生,这年开科取士,这一科吴县有三人中举。周郁是举人里的第四名,张献第十一名,施槃是第十五名。赴会试,施槃临别留念,写《赴会试留别》诗有“红云紫雾三千里,黄卷青灯十二时”句,《咏蝴蝶》云“莫怪风前多落魄,三春应作探花郎”,果然一举中了魁首,胜在气概不凡。更有传言,正统年间江南巡抚周忱到吴县县学,见水池内有莲花“一茎三苍”,说这征兆大吉,第二年,在这里读书的施槃真的以县学生状元及第了。
施槃有《恩荣宴》:“千里观光我独行,辞亲无奈惜离情。玉堂未拟登三辅,金榜先叨第一名。麟凤骈臻欣道泰,车书混一仰文明。太平天于恩如海,虎啸龙吟会匪轻。”
历来苏州状元多,后人以为苏州籍进士在殿试时交卷,书法写的漂亮占了很大便宜,这就要讲明朝苏州第二位状元吴宽。吴宽在书坛地位尊崇,开启一代风气,影响了后面的吴门书家如祝枝山等人,喜作狂草,喜苏东坡笔意。《尧山堂外记》说,吴宽“应试南畿时,同寓有施焕伯者中榜,逮鹿呜宴罢,焕伯出曰:“吾意兄策皋搞之骑,遵崇化之途矣。”宽曰:同行无疏伴。其有养如此。”这已经是宰相的气度了。武功伯徐有贞据说会看风水,《庚巳编》里有他慧眼辨才的故事,与前面巡抚周忱赏花的预言一般:
辛卯歲,偕太守林公入郡學,指大成殿鴟吻曰:“此有青氣,上徹重霄,文明之祥也。來年吴士其有魁天下者乎!”明年,吴文定公及第。公雅重文定,家食時,已有大魁鼎輔之望,後果如其言。
吴宽后来官运也还好,是尚书一级的大官僚。他为人仗义,比较著名的一件事是为老乡唐伯虎的科场冤案求情,总之,在当时星光璀璨的苏州文化界,他也是当然的领袖人物,对老乡也极尽关照。何良俊《四友斋丛》记载:
吴匏庵为吏部侍郎时,苏州有一太守到京朝觐。往见匏庵,匏庵首问太守曰:“沈石田先生近来何如?”此太守元不知苏州有个沈石田,茫无所对。匏庵大不悦曰:“太守一郡之主,郡中有贤者尚不能知,余何足问。
这是弘治八年的事情,这是对文化的尊重。他在政治上的作为是有限的,他懂得继母逝世,按理丁忧要开缺职位,但上头关照“吏部员缺,命虚位待之。”看起来很受重用,不过他在负责教育太子时,遇到了大麻烦。太子就是著名的荒唐皇帝武宗,那个时候身边一帮太监就不让他学好,尤其担心读书人把太子教育好,他们就没发展空间了。吴老师一上课,他们就捣乱,太子啊,读书辛苦,要不要吃点补品啊?太子啊,足球比赛转播开始了,看不看啊?太子啊,今晚有歌舞表演,超级阵容全球巡演,咱们不写书法了。吴宽对太监很愤怒,于是纠结同僚上疏曰:“东宫讲学,寒暑风雨则止,朔望令节则止,一年不过数月,一月不过数日,一日不过数刻。是进讲之时少,辍讲之日多,岂容复以他事妨诵读。古人八岁就傅,即居宿于外,欲离近习,亲正人耳。庶民且然,矧太子天下本哉?”
话是理直气壮,皇帝也点头称许这老师真认真,可翻开《明史》就知道,吴宽输的有多惨。
苏州状元顾鼎臣字九和,号未斋,昆山县玉山镇雍里村人,为明世宗朱厚熜的宠臣之一。他是老父亲五十岁才得的幼子。他感念父亲,经常夜里焚香祈祷父亲长寿,野史传闻,他是老父与婢女所生的私生子,他的童年过得很艰难。《万历野获编》说他“父母不礼之,苦贫,读书古寺中。暇则与群儿无赖者,盗邻家狗烹之;薪尽,则析木偶罗汉供爨,至糜烂与诸稚共啖,人诮责之,不顾也。”
想想,真是可怜呢。
弘治十八年,他中了状元,民间传说这次得中状元本有诗兆。昆山风俗,以八月十八日为“潮生日”,大家都到东门观潮。顾鼎臣写《观潮诗》云:“海若鞭潮出海门,霆奔雪卷带灵氛。六鳌驾撼三山动,万马声传百谷闻。应谶更期人似玉,往观谁使女如云。傅岩舟楫真时用,康济功成日未曛。”气度雍容,此时的顾鼎臣,已经不再是那个不招人爱的野孩子了。他的长相也不凡,在当年老资格的苏州阁老王鏊看来,“顧鼎臣長七尺,虬鬚虎顴,目炯炯射人,聲吐如鐘。……好聲酒及內,或以風之,意殊勿屑也。自其在班行,上固以目屬之。
意气风发的顾状元先做了翰林编修,慢慢熬资格,终于在嘉靖十七年八月,以礼部尚书兼任文渊阁大学士。这机缘来自嘉靖笃信道教,而顾鼎臣写的青词一流。青词是道教设法事时祭告“天神”的奏章表文,一般为骈俪体。因用硃笔写在青藤纸上,故称“青词”。他写的青词《步虚词》七章让嘉靖对他刮目相看。史称“词臣以青词结主知,由鼎臣倡也”,以后朝中词臣纷纷仿效,争以“青词”取宠,时人戏称“青词宰相”。这种做法也导致了后来严嵩以进青词进身得宠。不过,他对苏州地方的贡献还是很大,使家乡免于倭寇涂炭。嘉靖十七年他入阁后,想起家乡昆山濒临大海,土城倾塌,又常常遭受倭寇的抢劫,于是传言关照巡抚欧阳铎和巡按御史陈蕙、知府王仪等人,疏请沿海无城墙的州县特别是苏州府所属一州七县,陆续修筑砖石城墙。经过他的努力,昆山率先修筑城墙。他带头捐出了皇帝给他的一笔赐金,作为倡导,动员百姓纷纷出钱出力,在元代城墙的基础上,改建新城。“入木于土,累石于足,封砖于表”。这项工程从嘉靖十八年二月动工,到第二年的五月竣工,新城墙“周一十二里,计长二千三百八十丈,高二丈八尺,垛四千五百八十七”。后倭乱起,,昆山老百姓凭此城墙,才能多次击败倭寇侵扰,使城里的居民和附近的农民数十万人幸免于难。嘉靖十九年十月,顾鼎臣病死任上,谥号“文康”。顾状元死后,因为的当年远见、善行,乡人立祠纪念他。顾鼎臣工书法,楷书秀媚,酷似赵孟頫,兼通医道,有《医眼方论》一卷,《经验方》一卷。
申时行(1535-1614),字汝默,是嘉靖四十一年状元,万历中官至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继张四维为内阁首辅。晚年辞官回苏州闲居,著有《赐闲堂集》。他不到三十中状元,中年致仕,年八十卒,赠太师,谥文定。太师的一生顺当,所以脾气也好,是不动声色的长者,坊间流行的一本《万历十五年》让好多人知道了申时行的名字,其实申时行一直是苏州的名人,据说他在城里就有八处住所,住过的地方至今还叫“申衙前”。
房子造的好,白皮松青石阶,严嵩家里的大鼓也被明神宗赐给他做摆设。申时行热爱昆曲。,昆曲是最高尚的娱乐,作为休养在家的士大夫,申家蓄养的戏班与张岱家班齐名。但热爱昆曲、脾气很好的申时行,却是《牡丹亭》作者汤显祖眼里的奸佞。汤若士早有文名,为人刚直。万历十二年任南京太常寺博士,五年后升为礼部主事。他成为戏剧家就是因为写了一份奏折,上疏明神宗抨击申时行任用私人,被贬还乡,在玉茗堂成就了《临川四梦》。《牡丹亭》是他最好的作品,但估计申家戏班是不许演〈游园惊梦〉的。不论是当权自重,还是他退休闲居,申家在苏州的情况,明人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有记,很有意思:
庚寅年,吴县申相公正当国,时江南大饥,上命给事中杨东明衔专敕出赈,驻节吴中。每过申门,辄屏驺从步行,盖申乃杨丁丑大座师也。时谓其礼太恭,至壬辰,申已谢相印归里,时吴江知县黄似华新调至,亦申门人之门人,入郡城访申,则呵殿至门,彩服踞上坐,申相辞以疾不面。时谓其礼太倨,二公皆属人也。然申与其地方官往还,修郡民礼甚谨。
毛澄是弘治六年状元,朱希周是弘治九年状元,苏州一地连着两科出文魁,实在难得。不过,这两位昆山人在以后的仕途中,都因为“大礼议”事件而受挫。
朱希周字懋忠,是官宦人家子弟,当年中状元是名字取的好,讨了皇帝欢心,一锤定音,突击上来做状元。他和大太监刘瑾有小过节,刘瑾虽残疾,可学问硬是比状元郎更大,指摘他所修的《会典》有小纰漏,一度降职。
嘉靖初年,当时朝廷什么正经事情也不做,光在那里“大礼议”,乱的不成。所谓“大礼议”是正德死后无嗣,朱厚熜以地方藩王继位,在确定世宗生父朱祐杬的尊号上发生争执。从嘉靖即位之初开始,至嘉靖十七年,才以世宗一方胜利结束,前后延续近二十年。张璁、桂萼、方献夫、霍韬等一批新面孔因为支持皇帝而进入权力中枢,老臣纷纷凋零辞去。
朱希周是反对派。他当时是礼部右侍郎,左侍郎吴一鹏也是苏州人,在大礼议问题上也是反对皇帝的,他们两个的领导礼部尚书也是苏州出来的,就是毛澄,而他也反对嘉靖破坏传统的做法。
大礼议折腾到最后,还是嘉靖说话算数,朱希周后来由侍郎迁南京吏部尚书,做没有什么实权的工作,摆摆样子而已。以后称疾乞休,皇帝给了点面子,说准了,工资福利照旧享受原来待遇,就这样朱状元林居赋闲了三十年,卒年八十有四。
毛澄做的是礼部尚书,大礼议风波中他在风口浪尖,处境可想。他是坚决实行儒家礼制的传统士大夫,说话也直截了当不留情面,他反对嘉靖给自己父亲上的尊号出现“皇”字,嘉靖派太监到尚书府求情,乃至长跪不起,带来皇帝的口讯,嘉靖意思是说,人都有父母,为什么我不能表达自己尊崇父母的心意呢?请您不要再在朝堂上反对我的意见了。这态度已经很诚挚了。太监接着拿出金子送给毛澄,这样皇帝贿赂大臣的事真千古奇闻,毛澄依然坚持自己的主张,奋然曰:“老臣悖耄,不能隳典礼。独有一去,不与议已耳。”他干脆辞职不干了,一连五六封辞职信上去,嘉靖表面上还挽留,第二年准奏,毛澄在回苏州的路上,半道病重死去。他的一生做的努力,都是关乎礼仪大典制度方面的工作,希望尽善尽美,偏偏他碰到的两个君主,都很不讲究,所以老夫子失落的很。之前,他服务的正德皇帝是喜欢游乐的,还动不动自己给自己加封个称号,什么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太师、镇国公,好象皇帝还不够味道,经常自己提拔自己,不断发圣旨给自己升官,秀才这回不是遇见兵,而是皇帝自封的大元帅了,毛状元,你纵有天大的道理,能说的清?
崇祯十四年,云南丽江土司木增派遣使者,不远万里专门来苏州找一个人买书。使者带了当地珍贵的琥珀、薰陆以及大量现金。事情进展的很顺利,使者带着大量书籍返回云南,里面有毛晋专门给木增土司刻印的《华严忏仪》。土司使者去的地方名气很大---汲古阁,他要拜访的苏州人,叫毛晋。
位于常熟隐湖之南七里桥的汲古阁,是明朝最大的出版机构了。这里既是规模空前的私人藏书楼,也是雇佣大量技工进行商业性出版的工场。
毛晋,初名凤苞,字子晋,原本是常熟的一个秀才。毛晋家里很有钱,本人喜欢读书,和苏州当时一般风雅而有实力的文人相似,他还是非常专业的版本图书收藏家,藏书八万四千多册。尤其热中于宋元精本、名抄。因为功名上一直没有突破,毛晋干脆断了仕途念头,隐居故里,变卖田产,开出了“汲古阁”,以收藏和传刻古书。和一般文士满足于藏书不同,毛晋从一开始就把书当成一门生意来做,家里有众多珍贵的古籍,本身就有巨大的市场号召力,印刷出来可以满足人们对“秘藏”的好奇。汲古阁有着一套规模完备的机构运作流程,他延请海内名士三十多人:从投资、招聘人员、组稿、校勘、编审、书写、镌刻、印刷、装帧,分工细致,工序环节明确,汲古阁校勘经典完毕即付刻印。。自明末到清初四十多年间,汲古阁刻书共有六百余种,流传广远。
汲古阁的日子很忙碌,雕版的工人,抄书的学徒,还有往来接洽的全国各地的商人,书香满院,日进斗金,这两样截然不同的场景奇妙的混合在汲古阁,根据史料记载,汲古阁分上中下三楹。中藏四库书及释道两藏,其中很多是南北宋内府藏书,这些书都用来校勘或作为刻书的样本。为了商业需要,毛晋开始征集海内孤本珍籍,公开贴榜,高价收购,他知道人们的心里,做出了一种不寻常的允诺,只要书是宋版的,收购时以页论价,好象买肉论斤一样。《汲古阁主人小传》:“榜于门曰:‘有以宋椠本至者,门内主人计叶酬钱,每叶出二佰;有以旧钞本至者,每叶出四十;有以时下善本至者,别家出一千,主人出一千二百。’”
这样做,有人非议,以为糟蹋了文化,效果却好的惊人,七里桥毛氏成了书商趋之若骛的地方。当时江南流行一句话:“三百六十行生意,不如鬻书与毛氏。” 为什么做书的生意可以有如此大手笔?这里要先介绍当时书籍出版的背景。
苏州在明代是科举最兴盛的地区,这里考中举人进士的很多,科举考试用书好比今天的课外辅导教材,是发行数量最厉害的一种图书。明代人李诩记载
余少时学举子业,并无刊本,……今满目坊刻,亦世华之一验也。
这样的情况大致在明朝中叶隆庆万历年间,书坊聘请民间选文家选评考试用的标准模范文章,以为应考士子模仿,称为“坊选”,大为流行。苏州当时印刷了不少这样的时文书销售到中国北方。
苏州也是资本主义萌芽最早发轫的地方,风俗奢靡,讲究享受生活,市民阶层大量出现,需要自己的文化消费,书籍作为商品被大量生产,流行文学作家也应运而生,明人叶盛《水东日记》载:
今书坊相传射利之徒伪为小说杂书,南人喜谈汉小王、蔡伯喈、杨六使,北人喜谈继母大贤等事甚多。农工商贩,抄写绘画,家畜而人有之;痴騃女妇,尤所酷好。
比起这些“小说杂书”,汲古阁刻印的书籍档次明显要高。毛晋虽然做的是生意,走的还是高端的文化路线。天启年间,汲古阁刻印了《续补高僧传》、《剑南诗稿》、《神农本草经注疏》以及《三家宫词》、《极玄集》等宗教、医学、诗文类书籍。崇祯年间有十三经、十七史及唐宋元人别集、道藏、词曲等。汲古阁的书版在毛晋时就有十万块之多,雇用工匠最多时达数百人,钱泳《履园丛话》说:“汲古阁后有楼九间,多藏书板,楼下两廊及前后俱为刻书匠所居”,从工匠的人数,就可以想象其商业上的成功。更因为所刻书籍校勘详明,雕印精良,许多古籍珍本借此得以流传,而汲古阁出来的书,卖的却不贵。
毛晋的书开始走向整个明帝国的版图,对苏州过来的这些书,大家随口称“毛刻本”。
今天我们说毛边纸,就是因为毛晋,他每年到江西定造用纸。薄的叫毛边,厚的名毛太,这一名称到现在仍然沿用着。
刻书是做生意,保存战火中处于危险的珍贵图书,毛晋也做了很大贡献,他把不惜高价搜罗来的宋元秘本,精心影抄,务必保存古书原始面貌,且好抄录罕见秘籍,缮写精良,后人称为“毛钞”,抄写得字画挺秀,认真不苟,特别是影抄之书,形神酷似,几可乱真,历来为藏书家和版本家所珍重,极受珍视。传说毛晋家里的仆童甚至妇女也能抄书,这样的人家,真的很难界定:是纯粹的商人,还是一个嗜古成癖的学者?
毛晋自己在三十年多后,回顾走过的道路:
“回首丁卯至今三十年,卷帙从衡,丹黄纷杂,夏不知暑,冬不知寒,昼不知出户,夜不知掩扉,迄今头颅如雪,目睛如雾,尚不休者,惟惧负吾母读尽之一言也。”“吾缩衣节食,遑遑然以刊书为急务,今板逾十万,亦云多矣。”
毛晋六十大寿时,好友祝寿,写诗称赞道:
“天下皆传汲古书,石仓未许方充实。购求万里走南北,问奇参秘来相率。隐湖舟楫次如鳞,草堂宾客无虚日。”
毛晋是大出版家,资财巨万,也是很讲义气的,在钱财方面很大度。据《苏州府志》,崇祯甲申三月十六,毛晋与同郡士人游春至姑苏横塘王家村,见唐寅之墓荆棘荒芜,牛羊放逐墓园,询问附近田夫,方知唐寅亡后,后嗣中唯剩一侄孙孀妇,经济拮据,困顿城内,以致唐寅四时之祭匮乏。毛晋感叹:“是朋友之罪也,千载下读伯虎之文者皆其友,何必时与并乎?”于是慷慨解囊重修唐伯虎墓并立碑石,择地在墓旁还造了三间祠堂。
著名学者钱谦益是毛晋的同乡,也做过他的老师,钱谦益在自己一本《后汉书》的手校中也写下过这样一段记载:“毛子晋邑中富人也,乱时曾有小德于予家”,这就承认了毛晋曾经对自己家有过恩惠,但毛晋“往年故”,他却故意没有去吊唁。按说自己应该去一下表示故旧之情,可他以为毛晋“以财自豪”,可能两人之间有过些什么误会吧。
钱谦益还对他的后人做了非常不乐观的评价,以为将来毛氏家族恐怕难以继续兴旺,“将来毛恐不昌矣”
让钱谦益说对了。。叶德辉《书林清语》记:毛氏后人不知爱惜,为了品尝碧螺春新茶,大方的将《四唐人集》书版劈烧煮茶吃了。
聚散本无常,藏书更是如此。毛晋去世后,他所收藏的宋元善本归给泰州季沧苇所有,后又转归昆山徐乾学传世楼。许多书版也流散四方。还有些书版被毁弃
明代,苏州是全国出版业的中心。繁荣到什么程度?有文字可考的中国最早一场版权官司就在苏州。明人刘昌《县笥琐探》书中,就记述了明初这桩公案。永乐年间,河南渑池县丞王廉,写了一部解说经义的《四库详说》,稿子留在县民曹端处,自己任任山西布政使去了,曹端也出任了山西霍州州学学正。后王廉以公事过失论死。苏州知府况钟得到了《四库详说》书稿,一向倡导兴学的况钟便以官府名义刊刻。明初开始以八股文科考,这部书好比今天的教辅书,畅销一时。曹端在霍州见到后向况钟投牒申诉,说此书乃是自己所著,王廉已死,申辩无人,结果此书“版权”终归曹端。
正德、嘉靖年间,私人刻书日渐兴盛,这些私人刻书家往往又是大藏书家,学问好,家里宋版书多,平时深藏不露。私人刻书家其实就是今天的文化人下海,他们自己就是掌握时代话语权的文化精英,与当时文坛清流交相呼应,把畅销书做成学术书把学术书书做成畅销书,专门搜集刻印古籍秘本;自刻家集;选辑诗、文附加评点;类编旧书章句等等。做到全国流通,一纸风行。
象华亭陈眉公这样的文人,一面结交内阁高官,一面以山人形象标榜士林,按照今天眼光看,就是一个极其成功的文化行业的策划人,从编撰写作到刊行出版,从书籍序跋请名人写作的包装到图版套色技术的完善,一套班子运作下来,利润丰厚而且扬名海内。刻书态度比较认真严肃。说起陈眉公,在晚明的文坛上身份也驳杂,有人说陈眉公是“第一等清客”,有人说他明代最好的文学家,小品写的极其精湛,有《小窗幽记》、《太平清话》可证,在今天也是小资们可以楷模的,而一些人眼中的陈继儒是典型的文人画家,今天一些上档次的拍卖会上时常有他的真迹出来,不过又据说经过考证他根本不会画画,连他擅长的梅花册页丹青渲染,当时就是靠枪手来画的,托名敷衍欺世,不过书法还是好的。对这个周旋官绅名头响亮“山人”,最刻薄的议论当属清朝诗人蒋士铨,他笔下的陈眉公是如此形象:
“装点山林大架子,附庸风雅小名家。功名捷径无心走,处士虚声尽力夸。獭祭诗书称著作,蝇营钟鼎润烟霞。翩然一只云中鹤,飞去飞来宰相衙。“
陈继儒(1558—1639),字仲醇,一字眉公,号麋公。“幼颖异,能文章,为同郡大学士徐阶器重。长为诸生,与董其昌齐名。二十九岁时,取儒衣冠尽焚弃之”,这些都无所谓,关键是陈继儒一生的确是很成功的出版家-----在他先后历嘉靖、隆庆、万历、泰昌、天启、崇祯六朝、长达八十二岁的漫长人生轨迹中,是写书,出版,拿稿费,靠版权出卖,才让他过上了衣食不愁,可以四处造别墅,过山林隐逸的潇洒生活,他跟书打了一辈子交道,真正实现了古代读书人“黄金屋”、“颜如玉”的理想,来看他现存的著述:《陈眉公先生全集》六十卷,《晚香堂小品》二十四卷,《白石樵真稿》二十四卷,《眉公杂著》四十八卷,《古今诗话》八卷,散曲集《清明曲》八卷。这些是他一个字一个字自己写的,而作为一个老到的出版家,他为了商业目的而编辑出版的图书,仅仅《宝颜堂秘籍》一套,居然就有二百二十六种多达四百五十七卷,其他如《古文品外录》三十四卷,《秦汉文脍》五卷,《古逸民传》二十二卷,《古论大观》四十卷;《文奇豹斑》十二卷,《国朝名公诗选》十二卷,《乐府先存》三卷,可以想象这些当时的“畅销书”“秘籍”为山人带来了多少财富。陈继儒写书编书名气如此之大,市场上甚至出现了假冒他的“全庸”之流,打他的旗号就能卖大钱。陈继儒有钱,又不俗,买地造房子起屋在爆发户是俗气,在山人就是营造自己的山林,属于精神世界,他也老是在别墅里搞装修,苦心经营佘山精舍,构建读书台、顽仙庐、磊轲轩,直到晚年还在指挥工匠根据自己的设计喜好不断增添亭台楼阁,隐士朋友多,所以需要更多的地方来招呼大家:五十七岁筑水边林下、五十八岁为道庵、六十一岁造老是庵、六十二岁建代笠亭、六十六岁盖苕帚庵、七十岁在凤凰山葺精舍来仪堂。
说书里只有三房两厅两卫,是现代人的小胸襟、没见识罢了。
他一生布衣,没做过官,名气却响彻朝野。著名的书法家、大忠臣黄道周在给皇帝的上疏中写道:“志向高雅,博学多通,不如继儒”。皇帝也知道陈继儒高雅博学了,为什么?出版就是舆论,在当时,谁掌握了出版的渠道,也等于掌握了那个时代的媒体话语权的全部,陈眉公造就了自己文坛领袖与娱乐偶像的形象。
陈继儒的好友兼商业伙伴许自昌是万历时期苏州最重要的刻书家之一,许自昌还是昆曲重要的剧作家,《橘浦记》、《水浒记》、《灵犀佩》、《报主记》、《弄珠楼》、《临潼会》、《百花亭》等都出自他的手笔。苏州城外甫里他的梅花墅,别看在乡下地主家,六十亩地的梅花墅当时被誉为仅次于杭州西湖、苏州虎丘的“江南第三名胜”,是苏州所有园林里最最顶尖奢华的一处名园。主人是苏州第一有钱人家,喜欢养戏班子自己写剧本再教伶人唱戏,而另一个爱好就藏书、刻书,他交往的同时代人物,钟惺、董其昌、陈继儒、文震孟、王犀登、侯峒曾、陈子龙、张采,哪个都是大文化人,许自昌能文善诗,可惜四次考功名不就,捐官才有了身份,他刻过很多书,包括李杜诗全集、《太平广记》这样的大部头。
许自昌逝世之后,他的次子许元恭也继续刻书事业,并得到了象陈眉公这样内行高手的指点:
“久望《读书后》,得教,刻板极精,当走天下。第多刷数千,一日而发之,纸贵无疑。目录悉列于前,观者艳其多,寻者乐其易,跋语姑置后可也。有装订成书者,乞惠二十册,以便寄远,且长其声价耳。”
连苏州最有钱的许家都在做图书生意,还这样的刻意安排、炒作,显得非常有专业技巧。就这样,象任何一种有利可图的生意一样,出版风潮由私家发起而延及官刻、坊刻,以苏州地区为中心,推广到全国。昆山叶氏绿竹堂,吴县郭云鹏济美堂,皆为一时翘楚。而苏州一批职业的出版商人也各显神通,书坊刻书盛极一时。他们什么书都敢做,种类繁多,有医书、科举用书、类书等、戏曲、小说、杂剧、小说的评点本。苏州一时书坊林立,据张秀民先生《中国印刷史》考证,明后期苏州就有书坊37家,竞相刻印售卖书籍。而据冀淑英先生对一百零几种明刻本书籍的研究统计,自嘉靖初年万历末年的90余年间,活动于苏州、无锡、常州区域内的已知刻工约有600人稍多。至于苏州图书的质量,明代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中记载:
余所见当今刻书,苏(州)、常(熟)为上,金陵(南京)次之,(杭州)又次之,近湖(州)刻、歙(州)刻聚精,遂与苏、常争价。蜀本行世甚寡,闽本最下。
明朝苏州出版业的繁荣得益于当地经济的高度发达。弘治,正德年间以来,社会经济经过较长时间休养生息,江南地区和东南沿海一带手工业和海外贸易日趋繁盛,城镇商贸交流活跃,不但造船、纺织、矿冶等行业迅速发展,连一些开初尚不发达的造纸、印刷、制糖、轧棉等行业也跟着兴盛起来。城市里大量市民的出现,对娱乐消费的需求声势日增,通俗小说和民间戏曲广受城市平民欢迎,此外,苏州科甲之风素盛,选家辈出,全国数百万人跻身科举,读者队伍庞大,书商们不惜重金,聘请已考取功名的知名才子,选编八股文集,图书作为商品市场广阔因而被大量生产。此外,苏州桃花坞木刻年画等风行海内,还出口到日本等地。当时以读书著述终老的李诩(1505~1593)说:“余少时学举子业,并无刊本窗稿。”“未闻有坊间板,今满目皆坊刻矣。”
特别是到明代后期,苏州作为资本主义经济萌芽最早出现的地区,商业、工场、作坊遍布,市镇繁荣:纺织,染坊,米行,油作,茶楼,酒楼,鳞次栉比。新兴市民阶层不喜欢圣贤书的刻板,他们的生活趣味跟士大夫读书人不同。于是,《三言》出现了,《两拍》出现了,从作者到刊行,都是苏州土产。这是中国通俗文学畅销书的鼻祖了。同样也是为了赚钱,苏州在明朝有一大恶名,即擅做假古董。在出版界,就是做假冒的宋版图书。历来藏书家宝
视旧刻、鄙夷新刊,宋版书尤其珍贵。宋刻精良,纸墨、刀法、字体讲究,旧时就有“一页宋版一两黄金”的说法。《逊志堂杂钞》说:
明嘉靖中朱吉土大韶,性好藏书,尤爱宋时镂板,访得吴门放家有陆放翁、刘须溪、谢叠山三先生评宋椠袁宏所著《后汉纪》,饰以古锦玉签,遂以一美婢易之。婶临行时,题诗于壁曰:
无端割爱出深闺,犹胜前人换马时。
他日相逢莫惆怅,春风吹尽道旁枝。
以美人的活色生香换几本干巴巴的书,佞宋如此,不知道是不是变态了?
古书一旦成为值钱的骨董,书贾有利可图,自然会乘机假造宋版书投其所好。正德、嘉靖年间覆刻宋元本之风,也为书贾作伪创造了极为便利的条件。一些坊肆书贾任意割裂、窜改古书,同时校勘也不精,书中错字连篇,纸缪百出,贻误读者,甚至害得士子考试讹写被黜,官吏亦因被恶本所误,考试出题或平时应对时被人耻笑。明朝出版业的复古运动搞的轰轰烈烈,其热潮首先从苏州的家刻本中兴起。正德年间,苏州书贾陆元大翻刻了宋本《晋二俊集》、《花间集》、《李翰林外集》;苏州官绅都穆协助刘恒翻刻了宋本《越绝书》;苏州学者黄省曾也仿宋刻了自注《申鉴》。到了嘉靖初年,苏州地区的仿宋刻书之风大盛,文人、学者、富豪、书商纷纷响应,一大批专事摹刻宋版书的写刻工匠也应运而生,翻宋刻书热潮如火如茶,各家翻刻的宋版书不胜枚举。风气所及,连官刻亦随之而起。甚至带动了苏州边上的无锡,扬州、松江、杭州、南京等地。
今天,明代摹刻的宋本也是很珍贵的文物了,坊间难觅踪影,只有在大型艺术品拍卖会上偶尔可以看见,就象清三代高仿宋明时期的官窑,一样珍贵。 《菽园杂记》是成化年间苏州进士陆容的作品,陆容品行高洁,以学问见长于“娄东三凤”,还著有《《太仓州志》、《诗说质疑》等。官至兵部郎中。他对当时苏州民间一首山歌的记述很有意思,“吴中乡村唱山歌大率多道男女情致而已,惟一歌云:南山脚下一缸油,姐妹两个合梳头,大个梳做盘龙髻,小个梳做杨篮头。”
吴歌是船歌也是山歌,更是情歌,大多是吴地下层农人渔者坊间乡村创作的民歌,泼辣天真,至情至性。陆容以为此歌谣为苏州第一,因为觉得歌谣说的道理很好,大家资质差不多,条件一样,因趣向稍微有点差异,结果成就大不一样,这样的说法也有道理,其实比它好的多有,陆进士难得听见而已。不过至少,这则笔记完整记录了一首明朝苏州民间的山歌给我们。
明朝苏州是全国的经济中心,也是流行文化的发源地,据说那时社会上以懂苏州话会说苏州话为时髦,好象今天广州人的待遇。因为织造在苏州,做的丝绸服饰都华丽眩目,连时装都是以苏州的款式为好,上至后妃宫眷、官宦妻女,下至民间匹妇乃至江湖艺女,穿的多是苏州样子。这是良家妇女,我们很快要说到风尘女子了,晚清民国时代的妓女为了身价,多学说苏白。其实早在明朝,一般妓女也是衣必吴妆,话必苏白,而擅长吴歌,是进入这个古老行业的必备技能之一。苏州因此成就了自己不好的一点名声,就是老要向北京进贡美色,比如陈圆圆,在清朝这样的风气依旧厉害,《红草堂集》有诗:“索得姑苏钱,便买姑苏女。多少北京人,乱学姑苏语。”
这是明代苏州流传下来的吴歌:
南山脚下鹁鸪啼,听说亲爷娶晚妻。爷娶晚妻爷心喜,前爷儿女好孤凄!
青山在,绿水在,冤家勿在;风常来,雨常来,书信勿来。灾勿害,病勿害,相思常害;春去愁勿去,花开闷勿开;泪珠子汪汪滴,滴满仔东洋海!滴满仔东洋海!。
栀子花开六瓣头,情哥哥约我黄昏头,日长遥遥难得过,双手扳窗看日头
这些作品我们现在还能看见,拜托了一个叫冯梦龙的苏州人。明朝苏州出了很多才子状元,做到宰相的也很多,而冯梦龙是才子中的另类,他也做官,做的不大,仅仅是七品知县,他是作家,可前面要加“通俗”二字,他的作品畅销全国,又是一个成功的出版家,他喜欢俚俗歌谣,男女情事写来娓娓传神,正人君子看不上他,而今天,他的著作成为经典。
冯梦龙,字子犹,又字犹龙,公鱼,别号龙子犹,墨憨斋主人,词奴,又曾化名顾曲散人,香月居主人,詹詹外史,茂苑野史,绿天馆主人,无碍居士,可一居士等。这一长串笔名表示他在当时繁荣的出版市场上很有来头。冯梦龙生于万历二年(1574年)春,在他七十三年的人生里程中,虽然不能免俗,老想做官,崇祯三年57岁了才补贡生,61岁才到福建做一任三年知县小官,但终其一生,却始终朝着中国通俗文学第一大师的方向在前进。他增补改写过《平妖传》、《新列国志》,早在天启年间刊刻的《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其实,《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一篇就足以让他名垂万世。
冯梦龙也是有感而发,苏州名妓候慧卿是冯梦龙的红颜知己,冯梦龙曾写下这样的文字
“余尝问名妓候慧卿云:’卿阅人多矣,方才得无乱呼?’曰:’不也。我曹胸中自有考案一张……’余叹美久之。虽然慧卿自是作家语,若他人未必不乱也。世间尚有一味淫贪,不知心为何物者;则有心可乱,犹是中庸阿妲。“
冯候之恋是不会有结果的,看过“杜十娘”,你就知道两人劳燕分飞,寒酸堵塞江南才子心里装满了多少沉痛哀怨。冯梦龙有《忆候慧卿》三十首,有“诗狂就癖总休论,病里时时昼掩门。最是一生凄绝处,鸳鸯冢上欲断魂“句,可见痴情,而同时代的另一“畸人“、《西游补》作者董斯张记载,冯梦龙“自失慧卿,遂绝青楼女子。“
先是科场上的失意,接着是情场上的失意,冯梦龙打交道的多是社会底层人物,话说的俗,是另外的有力量,是民间的智慧,冯梦龙本不是伪君子,他恰好生活在思想日趋开放世俗生活风气日趋奢华的明末,又正好在苏州这样的金粉之地,他把平时大家不好意思谈论的东西都当学问来研究,更过分的是,他居然还可以从中牟利。大背景是,明代几乎全国所有的大城市都有专以演唱吴歌为专长的艺伎在传唱,著名的有王翠翘、陈圆圆、童小宛等。据说崇祯皇帝的宠妃田妃、袁妃也都靠这一手来取悦忧心冲冲的末代君王。冯梦龙是干出版的行家,他编纂的时调集《桂枝儿》、《山歌》、大有市场,好象今天的流行歌曲一百首、大家唱,卖的非常火。不仅如此,身为文人作家,他还大张旗鼓的鼓吹自己的理论,《童痴一弄》、《童痴二弄》里保存了万历中期至天启、崇祯年间的不少民歌、笑话、谜语俚语、酒令、儿歌、民间时调小曲,以往不登大雅之堂的民间口头文学都隆重的给予出版了,内容驳杂新奇:
你说我,负了心,无凭枳实,激得我蹬穿了地骨皮,愿对威灵仙发下盟誓。细辛将奴想,厚朴你自知,莫把我情书也当破故纸。想人参最是离别恨,只为甘草口甜甜的哄到如今,黄连心苦苦嚅为伊耽闷,白芷儿写不尽离情字,嘱咐使君子,切莫做负恩人。你果是半夏当归也,我情愿对着天南星彻夜的等。
用十四味中药的药名写一封情书,很有趣味,而下面的情歌《多》就多嘲讽,好象是希望政府精简机构,不养闲人,可口气纯是乡下种田郎的:
天上星多月弗明,池里鱼多水弗清,朝里官多乱子法,阿姐郎多乱子心。
冯梦龙是相信文学艺术从人民大众中来这个真理的。他喜欢采风,而且不分场合。一次他遇见了青楼女子冯喜,冯喜马上要从良嫁人了,特意找冯梦龙告别,这是个暧昧的时刻,也是春宵一刻千金的时刻。到半夜,冯梦龙要走了,问冯喜:咱们从此江湖了断,今生无缘了,我走了,小姐有什么话要交代,冯喜想了想,说:
’耳犹记《打枣竿》及《吴歌》各一,所未语者独此耳!’
冯喜也是真的喜欢这个书生模样的客人,知道他能拿歌来换银子,难得的是这个大男人拿自己混饭吃的玩意真当宝,看他连笔墨都拿出来了,于是马上开唱,又是一个时辰才教会了冯梦龙,这才放心明天上花轿。天快放亮了,苏州城的街道还很静谧,冯梦龙在回家的路上感慨―――“抱琵琶过船者,仅归之弹词之盲女与行歌之乞妇。名娼名妓,实瞽乞之不老矣。试得一者有喉咙者,何妨爱杀。“换句话说,唱的不好的歌妓,怎么也成不了行业里的领军人物,花界大鳄。
在这种世俗精神鼓舞的洋洋得意中,在“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无有拘束的大自在里,冯梦龙舞文弄墨,自由表达着人间情爱的狂热与痛楚:
弗见子情人心里酸,用心模拟一般般。闭子眼睛望空亲个嘴,接连叫句“俏心肝”。
我做的梦儿到也做得好笑,梦儿中梦见你与别人调,醒来时依旧在我怀中抱,也是我心儿里丢不下。待与你抱紧了睡一睡着,只莫要醒时在我身边也,梦儿里又去了?
一点题外的资料是,冯梦龙在寿宁期间,“访得民间生女都不肯收养,即时淹死或抛弃路途”,于是颁布一项《禁溺女告示》,规定“今后各乡各堡,但有生女不肯收养,欲行淹杀或抛弃者,许两邻举首,本县拿男子重责三十,枷号一月”。
明朝人唱过的很多歌谣,我们已经不再传唱。明朝人遇见的很多事,我们还在经历。 一
苏州是水做的城市,奢靡也不声张,颓废却看着热闹,一心一意过日子的态度,透着世故,却不拒人千里之外。可在青楼,交际场上的无拘无束,分寸自然在那里,看你是不是懂得,风尘也是妩媚,养心就是结缘,总是红尘堆里打滚,淡定出一点素心,是亲手为心上人巧手做羹,南塘的鸡头糯软而有弹性,这就对了。可碗边绣着金边,瓷器是好的,总看出不是日常家用的大方,这是风尘里的精致,要的,就是一抹胭脂红。
明代苏州出状元,一个个峨冠博带,气象森严,没运气有才学的,象唐寅,脂粉堆里混迹着,有银子少风月的富贾,直接就去了山塘,那里是酒池肉林,画舫深处,妓者如云。到晚明,已经畸形到末世光景,总之老爷你开心吗?开心就喝老酒喝老酒。三百年后候孝贤电影《海上花》里的对白,已经是俗套了。据说,晚明清初时期,江南一带的娼妓业非常发达,形成了金陵、苏州及至后来的上海三大中心,而苏州尤甚。做生意的姑娘们为此很开展了一番竞争,最后苏州帮光荣胜出。中国虽地大物博,幅员辽阔,但在长江以南黄河更南的广大地区,当时首屈一指的风月之地归了苏州。苏州多名妓,名妓还是妓,三、四百年前的这些性工作者非常敬业,将这个古老行业的服务水准上升到空前的境界,这个境界就是文化,是琴棋书画,是吟诗作文,是清歌曼妙,是婀娜舞蹈。为了赢得声誉,她们即使最一般也最形而下的做法,也是别出心裁,姑娘们以及站在他们背后饱经世故的男人,共同创造了一种出前所未有的美味佳肴,号称“船菜”“船点”,是靠精致时鲜的特产原料,到位的火候,匪夷所思的创造精神,再加上点心灵的东西,最后若无其事的,慢慢的,一道一道的,端出来,这样有杀伤力的兵器对付男人是足够了,如果只是为了单纯去征服一条舌头,真是悲哀的事情啊。肉体交易在泥金屏风的背景下似乎成了余兴节目,大家都这么熟了,都谈到了文化冲突士林气节这样深的境界了,你就真好意思啊?
真是害人。
二
历史上,一些苏州名妓无论怎么光彩照人,赢得各种社交场合的众口赞誉,有人居然羡慕她们获得了涂抹历史进程的机缘,她们其实都是平凡人,首先是女人,其次是职业妇女,只不过她们从事的职业,让她们有机会接触到更广阔一点的世界,形形色色的陌生人,她们操一口嗲气的吴侬软语,皮肤细腻,体态柔软,眉目清秀,征服的,却只是青楼天井里不大的那点空间,说她们可以掌控男人来到达什么目的,姑娘们会笑的花枝乱颤再白你一眼,“不帮耐讲哉,奇出怪样格”。
李香君、董小宛、柳如是、陈圆圆、赛金花,她们会一致同意,她们所操的古老职业是在苏州起步,获得专业提升,之后在秦淮河边,只不过是想多拉点生意,尽管在后人看来,她们几乎都成了政治家。这些苏州穷人家里出来混社会的姑娘们,每天精心打扮自己,最后,被历史打扮的字正腔圆,一发不可收拾。所以,还是她们的老前辈薛素素可爱些。
三薛素素,苏州人(一说嘉兴),生卒年不详,主要事迹考为万历年间,有人推断,她大概生于1552年即嘉靖三十一左右,如果属实,那她的童年时代就不会太平,正遇见江南一带倭乱。薛素素还有一个名字很不错,叫薛五,有点江湖浪子码头行走的意思。
余怀《板桥杂记》云:“洪武初年,建十六楼以处官妓,淡烟、轻松、重泽、来宾,称一时之盛事。”南京在洪武朝就辟十六楼,一直是烟花声色不断之地。“金陵都会之地,南曲靡丽之乡。纨茵浪子,潇洒词人,往来游戏,马如游龙,车相投也。其间风月楼台,尊罍丝管,以及栾童狎客,杂妓名优,献媚争妍,络绎奔赴。垂杨影外,片玉壶中,秋笛频吹,春莺乍啭。虽宋广平铁石为肠,不能不为梅花作赋也。”(《板桥杂记》)
薛素素成年后坠入风尘,长期寓所南京。在南京的时候,风月场里还真没多少绝色的,所以《画史》有记载说:“京师妓女王雪箫号文状元,崔子玉号武状元。而薛素素才技兼一时,名动公卿。都人士或避席自觉气夺。”?能让大男人为之“气夺“的,要么是荆柯,要么就是美丽了。
明胡应麟《甲乙剩言》说:“京师东院本司诸妓,无复佳者,惟史令吾宅后有薛五素素姿态艳雅,言动可爱,能书作黄庭小楷,尤工兰竹。下笔迅扫,各具意态。又善驰马挟弹,能以两弹丸先后发,使后弹击前弹,碎于空中。又置弹于地,以左手持弓向地,以右手从背上反引其身以击地下之弹,百不失一。绝技翩翩,亦青楼中少双者。”朱彝尊说薛素素有十能:诗、书、画、琴、弈、萧、驰马、走索、射弹……她是明代唯一有史料可查的女棋手;、她的刺绣技艺出神入化,当时的文人李曰华题薛素素刺绣《花里观音》说:“薛素能挟弹调筝,鸣机刺绣,又善理眉掠鬓。人间可喜可乐以娱男子事,种种皆出其手。然花繁春老後,人情不免有綠陰青子之思。姬無可著力,今又以繪法精寫大士,代天下有情夫婦祈嗣,此又是於姬已分上補一段大闕陷也。乃歡喜以贊日:惠女春风手,百花指端吐。菩萨观花中,自然结真果。(《珊瑚网》)
这是美女才女侠女集一身了,她也的确自称女侠,在当时金陵烟花里排的上头名。英姿婀娜的薛素素,让好色之徒不免惊艳,比如董其昌。据说隆庆二年(1568),董其昌还没中进士,在嘉兴当教书先生,对她一见倾心。“见而爱之,为作小楷《心经》,兼题以跋。”高僧与名妓在打哑谜了,薛素素未必如何。不过以后的董其昌不得了,史书说他行情大涨,“四方金石之刻,得其制作手书,以为二绝。造请无虚日,尺素短札,流布人间,争购宝之。精于品题,收藏家得片语只字以为重。”
所谓名妓,照例能诗。薛素素有《南游草》、《花琐事》等诗集,可惜都散失了。钱谦益的《列朝诗集》、王士禄的《然脂集》中存二十余首。薛素素写诗有时候故意老气横秋,口气是老儒而非美人:
少文能卧游,四壁置沧州。古寺山遥拱,平桥水乱流。
人归红树晚,鹤度白云秋。满目成真赏,萧森象外游。
《独斟》是美人喝酒的情形,禅机以外,有了女子的气息:
香尝花下酒,翠掩竹间扉。独自看鸥鸟,悠然无是非。(其一)
好鸟鸣高树,斜阳下远山。门前无客过,数酌自酡颜。(其二)
她还是很好的画家,写自己心事,随意渲染,才情出众。
薛素素不久就艳名大著,风头之健,甚至传到了蛮荒的四川大山里,《众香词》云:
(素素)为李征蛮所嬖,其画像传入蛮峒。彭宣府深慕好之。吴人冯生自谓能致素素,费金钱无算。久之,语不雠,宣尉怒羁留十余年乃遣。北里名姬,至于倾动蛮夷,世所希有也。
这个姓冯的大概也是骗子,借口拉皮条骗土司的银子而已,可无论如何,这么优秀的姑娘,即使是妓女,照样有人喜欢。于是,她嫁给沈德符做了小妾。沈德符是有钱的世家子弟,也是很好的作家,近代《云自在龛随笔》讲了他们的故事:
(素素)南都院妓,姿性澹雅。工书,善画兰,时复挟弹走马,翩翩男儿俊态。后从金坛于褒甫玉嘉有约矣,而未果。吾郡沈虎臣德徐竟纳为妾。合欢之夕,郡中沈少司马纯甫、李孝兼伯远偕诸名士送之。姚叔祥有诗云:“管领烟花只此身,尊前惊送得交新。生憎一老少当意,勿谢千金便许人。含泪且成名媛别,离肠不管沈郞嗔。相看自笑同秋叶,妒杀侬家并蒂春。”褒甫恨薛之爽约及沈之攘爱也。
这已经是三角恋爱了,而抢先一步娶了素素的沈德符。似乎也没高兴太久,两个人最后还是分手了。
四沈德符曾在《敝帚斋余谈》里,大骂一个人无耻虚伪,生活作风败坏,这个人就是王穉登:
今上辛巳壬午间,聊城傅金沙光宅以文采风流,为政守洁廉,与吴士王百谷厚善,时过其斋中小饮。王因匿名娼于曲室,酒酣出以荐枕,遂以为恒。王因是居间请托,橐为充牣。
王穉登把妓女作为社交手段,性贿赂官员,这样阴私之事沈德符都要揭发张扬,如此深仇大恨,当然事出有因。在他的另一著作《万历野获编》里,他也嘲笑王穉登造假古董骗钱的勾当:
骨董自来多赝,而吴中尤甚,文士皆借以糊口。近日前辈,修洁莫如张伯起,然亦不免向此中生活。至王伯谷,则全以此作计然策矣!
总之是不共戴天了。沈德符如此态度背后,答案很可能是因为薛素素。王穉登与薛素素交情不浅,而吃醋的男人总是小气的。
《明史》说王穉登“四岁能属对,六岁善擘窠大字,十岁能诗”,是才子,社会上他钻营的也不坏,是“青词宰相”袁元峰的门人,袁元峰很欣赏他,举荐他做官但没成功,后来徐阶掌权了,王穉登就断了仕途念想,一心写诗。作为当时最著名的诗人,王穉登得到过众多前辈称许,“尝及征明门,遥接其风,主词翰之席者三十余年。嘉、隆、万历间,布衣、山人以诗名者十数,俞允文、王叔承、沈明臣辈尤为世所称,然声华烜赫,穉登为最。申时行以元老里居,特相推重。”
王穉登风流韵事也多,对花界之事烂熟于心,津津乐道,曾对冯梦龙讲过很多这方面的见闻,“嘉靖间,海宇清谧,金陵最称富饶,而平康亦极盛,诸妓著名者,前则刘,董,罗,葛,段,赵,后则何,蒋,王,杨,马,褚,青楼所称十二钗也”,十二金钗来历,大约最早出自于此。
王穉登是大诗人,薛素素、马湘兰是女诗人,大诗人遇见女诗人,自然亲近,而马湘兰最痴情,万历甲辰秋,当时王穉登都快年过七十了,“湘兰自金陵往,买酒为寿,燕饮累月,歌舞达旦,为金阊数十年盛事。归未几而病,然灯礼佛,沐浴更衣,端坐而逝。年五十七矣”,这事情为后世耻笑。
他曾送过薛素素、马湘兰每人一个砚台,希望她们加强学习,提高文化,不料若干年后,他送给薛素素的那方砚台,竟成了最著名的一桩悬案。
此砚就是著名的“脂砚”。
五
万历元年,苏州砚匠吴万有制作了一方端砚。王穉登看它小巧可爱,尤其里面一点胭脂晕特别娇媚,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就将这方小砚买下。吴万有问刻什么砚铭呢?王穉登即兴想了几句,关照他刻上:
调研浮清影,咀毫玉露滋。
芳心在一点,余润拂兰芝。
砚台自然是要赠给薛素素,诗暗写素素小字“润娘”,是画兰花的能手,这味道在已经三十九岁的王穉登来说,是香艳,而后面“素卿脂砚王稚登题”的铭文,就有共同进步的意义在里面了。王穉登懂得女人,知道光送银子还不够,礼物要高雅得体才称心。这砚台属端砚里?/td> {35} {35} {35} 我也想住在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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