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C 发表于 2009-11-6 17:52:37

【童话】霍去病的马 上古的埙 by张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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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弘

          在遥远的西安古城的郊外,太阳照耀着疯长的野草和滚烫的石砾,那下面掩埋了许多古老的传奇。

          其中一个被偶然地发现了。

      黄昏的郊外,迷途的历史学家一不小心"咚"地撞上了块坚硬的石碑。他顾不上额头渗出的小血珠,而是急急忙忙拂去石碑上的尘土。这时,傍晚最后一缕霞光射过来,石碑上露出"霍去病"三个班驳的字。

      "啊,我找到了!"他大叫起来,"我知道霍去病的墓在这儿。"

     历史学家还知道,霍去病是西汉时候的名将,官至骠骑将军,由此他认定,这样一位将军的墓前,  必该有一匹威武的石马守卫。

      果然,他很快找到了隐匿于杂草丛中的石马。落定尘埃,石马现出矫健的身躯,引颈腾跃的雄姿。它骄傲地证明了墓主的身份和地位,但--

     石马缺了四条腿,对于一匹马来说,恰恰最能显示其威武力量的四条腿。

        "唉,这怎么可以呢!"历史学家嘀咕着,"一位名震山川的将军,只配一匹没腿没蹄的马……"他想起西洋现代派画里,一匹善跑的良驹常被画上六至八条腿,于是他赶忙找来石匠,命其用上等石料赶制出八条有力的腿来,给霍去病的马安上。

      结果,积极的石匠连夜"叮叮当当"凿出了十六条腿,他想,咱霍大将军的宝马,应该比西洋画上的马跑得快些才是。

     可是,霍去病的马并不领情,任多少壮年汉子怎么抬呀、敲呀,挖呀,它坚实的腹部依然紧紧贴着大地,决不移动。它那没有雕刻瞳仁的双眼直望着黎明微亮的天空。

      "到底是石头做的马,这么倔!"最终,历史学家放弃了计划。十六条腿被扛回石匠铺,留待以后另凿四匹马时用。清晨第一缕霞光射过来,广阔的天际,为石马勾勒出一个灵动的轮廓。

      霍去病的墓被修葺一新,无数游人涌来瞻仰:大理石的台阶,汉白玉的栏杆,碑上鲜红的大字,周围的青松和翠柏,简直气派极了。可是当人们的视线落到那匹石马上时,都忍俊不禁:"嗨哟,古代的大将军会骑这种没腿的马打仗?"

      只有一个孩子不这么想。他来自附近一个贫苦的村庄。待游人散尽后,他才敢偷偷来瞧一眼霍去病的墓,当他刚刚走近时,就不禁快活地嚷嚷起来:"一匹马!一匹马!"

      孩子立刻张开双臂要去拥抱石马。于是,我们看到,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因为他和霍去病的马一样,缺少至关重要的腿,他只能靠胳膊下紧紧夹住的两根木棍站立,决不能松开。

      这孩子从来没有骑过马。有时,他也会"走"近马,笑嘻嘻地仰望那些高大的家伙。可它们一点也不懂事,总会"吁"一声,高高举起前腿在空中乱扑腾,借此把他吓跑。"马有四条漂亮的腿呢!"孩子常常甜蜜地想起,"它们全撒开时,大地就被划出一条直线。假如我也能坐在马上--哦,我多么盼望骑着马儿跑呀!嗒,嗒,嗒嗒……"

      现在,孩子在地上爬了起来。用他的一双小手死死扒住地上的草梗,艰难地向前移动身子,爬,爬向石马。木棍滚到了很远的地方,他浑然不知。有棱有角的石块,坚硬的草梗划破了他稚嫩的皮肤,但这比起将能骑上一匹马来,又算得了什么。"我知道这匹马没有腿,而且它是石头做的。"他对自己说,"但幸亏它没有腿,比一般的马矮,我才有可能坐上去。石头的马,也是马呀,嘻嘻,它还属于一位伟大的将军……"

      孩子终于爬到了石马身边,他使出所有的劲牢牢抓住马背,身子像条涸泽之鱼似的一挺一挺向上挣扎。终于,他那空荡荡的裤管也甩上了马背,孩子疯狂地大叫:"我骑上马了!吁,跑呀,霍去病的好马--"他的整个身子都趴在了马背上。他感觉自己累得要睡着了,石雕的马鬃像在风里轻轻地飘,抚摸着他入睡。

      忽然,孩子觉得身子晃动了一下。睁眼一看,石马真的跑了起来。起先在地面上移动了几步,慢慢就升到了半空中,使孩子不由地要紧紧抓住缰绳,而石雕的缰绳果真可以软软地提在手里了。石马已经"跑"了好长一段,因为孩子低头看到了他那两根滚出去的木棍子。"啊,霍去病的石马,他真的跑起来了!"孩子的叫唤引来巨大的轰响,石马一个腾跃,直冲上了凌霄。

    现在,他们--没腿的孩子和没腿的石马--在天上跑开了。滚滚的云海在身边翻腾,没规没矩的风吹乱了孩子的头发和石雕的马鬃。霍去病的马浑身披上了崭新的银白色,无数彩色的光线射进它那双没有瞳仁的眼睛,在那儿聚成两颗绚烂的宝石。孩子依然趴在它身上,来来回回抚摸着它柔软而又温和,但的的确确是石头做的身子,忍不住"咯咯"地笑出了声:"这多滑稽!霍去病的马!那些大人们还笑话你没腿呢!谁能想到,你可以跑到天上来!"

      霍去病的马扭头向孩子调皮地眨眨眼。它眨眼的时候,五彩的宝石瞳仁跳动着晶莹的光,那样子迷人极了。接着,这匹马居然还开口说话了。它不停地笑,又不停地说:"是的,是的,有人甚至觉得我没腿可怜,想为我装十六条腿。呵呵,他们不知道,因为我的腿跑得太快太快,成了一股风,简直让你辨不出哪儿是影。

      这时,孩子觉得有什么东西甩上来踢了一下他空空的裤管。马的身子同时又向右一斜,孩子差点摔下去。

      "哦,真对不起。"石马又扭过头来,眨巴眨巴眼睛,"刚才你一定感觉到了,我的左后腿甩上来踢了一下你的左腿。我觉得你的小腿可结实呢!别人看不到,呵呵,可是我知道,你也有腿,你的腿也跑得飞快不见了影。瞧呀,你和我一样也跑到了天上!"

      孩子这时已经笑得喘不过气来了,可他听到霍去病的马说:"我要让你看到最好的!没腿的孩子,让没腿的马驮你去世界上最美的地方。"

      霍去病的马催促孩子大笑,于是巨大的笑声吹开了那些薄云。"看好喽!现在我正用我的前蹄把这两块最厚的云踩下去呢!"孩子没瞧见马蹄,但看到了有两大团花朵一样的云的确沉了下去。下面出现了绿色的草原的怀抱,正迎接着换多一样的云。云幸福地下降,并且越来越小,等它们投入草原的怀抱时,倏忽间散成一小块一小块,而每一小块都"咩咩"地叫起来,啊,它们成了绵羊!另一些云的残絮飘到了草原的湖边,鼓成一连串的圆圆的蒙古包。蒙古包里走出许多牧人,两手恭恭敬敬地捧着洁白的哈达,而这时洁白的哈达又被一片奇异的光瞬间染得绚丽缤纷,这光来自霍去病的马的眼中。于是牧人们仰头高唱:"哎--又见到你呀!自由驰骋的霍去病的马。"

      牧歌的回声在天地间响彻。歌声中,云又聚拢来。霍去病的马,身子拉长像一支银色的箭,再一次向前冲去。

      "现在我们到了神秘的北极。"霍去病的马提醒孩子。孩子听到"北极"这个名字,惊讶得什么似的,瞪圆了眼睛。

      他看到前方有一个晶莹闪亮的三角顶破了云海,那是冰山的山尖。"天哪!"孩子叫了起来,"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高的山。"这时,霍去病的马说:"我想把太阳踢到那个尖上去。"孩子觉得身子一抖,看见太阳像只足球,被凌空一射,果然从马的腹下一跃到了冰山尖上,不偏不倚,恰像一颗红樱桃缀于一个甜甜的冰淇凌上。是的,太阳也没能将这座有点顽固的冰山融化,孩子从冰山身边擦过时,还感觉得到它"咝咝"的凉气。最妙的是,山顶上原本还有只灰色的雪橇狼,隐没在一片苍茫中,不容易被看出。而现在,它恰好立在鲜红的太阳里头,它仰头"呜--"的一声长嗥,孩子居然听懂了冰山上的狼的呼唤:"呜,欢迎你归来!自由驰骋的霍去病的马!"

         一路上不断有冰山探出头来。云害怕它们冰冷彻骨的身子,纷纷远退,于是孩子可以看到冰山的全部。冰山也在游动,像舞台上的帷幕徐徐拉开,啊,出现了一片海洋,孩子又是第一次见到海。海洋起初像一块纯净的蓝色的玉映在眼里,孩子可从海里照见自己同样纯净的眼睛。忽然,海开始不老实了,它甩动起巨大的手臂,把一个个的浪花抛得高高的,使得它们发出尖利却又是快乐的叫声。浪花迸出咸咸的水珠,甚至溅到了孩子的眼里。正值傍晚,太阳落下,海一忽儿被染成金黄,一忽儿披上玫瑰色的霞光。这时,霍去病的马也开始躁动起来,它对着汹涌的海嘶叫。当太阳终于被海吞没时,巨大的鲸就跃出海面,打起了蓝色的招呼:"呼--好久不见!自由驰骋的霍去病的马!"

      待到鲸又重新回到平静了的海,孩子和马开始折身往南行。底下一股强劲的风吹得他们有些晃悠。白色的沙漠被吹进了眼帘。白沙明亮亮的,像是又一片海,一片镜子的海。一些细小的浪头推动着细沙,划出一道道像刀刃一样光亮的界线。隐约有一阵风铃声回荡,并且飘来夜的蓝色细纱,轻轻柔柔罩住了白色的大漠。沙粒粘在蓝纱上,像一丁点儿的水晶细屑而风铃声来自沙漠里的海市蜃楼,在那飘渺的琼楼玉阁里,风铃"叮叮"地含羞唤着:"啊!那不是霍去病的马吗?那是霍去病的马!"

      "霍去病的马……霍去病的马……"孩子喃喃地跟着念叨,刚才的一切仿佛都发生在睡梦里。"嘿!"他轻轻地拍着马耳,"他们怎么都能认识你?你和霍去病将军也到这里来打过仗?当我们跑出来的时候,你能肯定将军还乖乖地睡在墓地里?我能不能也成为一个像霍去病一样的将军?"

      霍去病的马像没有听见,并不答话。好久,它才开口,而它一开口,总是一边笑,一边说许多好听的话:"我也说不清我们是不是到过这儿。呵呵,有的时候,将军骑着我,用长矛利箭征服一个地方,  但更多的时候,我们用心灵征服我们热爱的每一寸土地。当你发现自己想去许许多多地方,并且最终能努力到达那里时,呵呵,你就成了一个真正的将军。可是记住,孩子!你不一定要用腿脚走南闯北,你可以在一本书里,一个梦里,或者像我们现在一样,不必脚踏到土地上,只用心灵,而且必须用心灵去凝视,去征服!"

      霍去病的马扭头一看,孩子已经睡着了。他在睡梦中甜甜地微笑着。"嘘--"霍去病的马关照呼啸而过的风,"别吵醒他,他和骠骑将军在梦里说着男子汉间的悄悄话呢。他多幸运,可以自己问将军的行踪了。"于是,许多云飞来,作孩子的盖被,免得他在月光下着凉。当一夜过去,月亮回家的时候,霍去病的马已乘着月光回到西安古城的郊外,回到霍去病的墓前,而那孩子又爬到地上,一步一挪地爬向他的木棍,艰难却又快活地"走"回他的白天。

      这个孩子在一天天长大,他越来越难得有空乘坐霍去病的马了。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记得有一次在梦里,霍去病的马对他说:"你可以用心去每一个你想去的地方,不管你是否有腿。"于是,哪怕坐在屋前的小凳上,周围有一群平常的小鸡仔"叽叽"地追着打闹,他也能开始漫游:古老的金字塔、神秘的百慕大、荒凉的西伯利亚……并且,他还能回到百年前、千年前、亿年前的世界,听得到古战场的厮杀,看得到岩洞里的火把,嗅得到恐龙时代海潮的咸腥味。

      孩子的那双手现在不光用来拄木棍,它们握起笔,写下心灵的种种游历。于是,这个孩子成了一名童话家。无数小孩阅读他的作品,在字里行间看到了草原、大海、冰山和沙漠。撩开幻想的云雾,于是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 一番心灵之旅。

      但是这个孩子--或许现在我们该改口叫他"童话家"了--远不满足于此。霍去病的马告诉他,一个将军的心灵应该永远向往着远了还要更远的地方。所以他做了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他报名去当宇航员。

      没腿的童话家在众多宇航员的训练中表现得最为出色。别人的四肢都在失重的太空舱里扑腾,这样别提多碍事。而他瞎扑腾的只有两条手臂,少了一半的麻烦。当他知道自己被录取时,"呵呵"地一笑,他的笑声现在多像那匹马呀。他对自己说:"瞧,多滑稽,许多看似不可能的事最后总能变成现实。就像人人都说霍去病的马没有腿,但它曾带着我在云里跑。"

      宇宙飞船在一个星光灿烂的晚上发射升空。童话家感觉自己又一次扑在马背上向前飞奔,最后停在离地球最远的冥王星上。童话家艰难地用他的小木棍(而不像其他宇航员那样潇洒地迈着双腿)着地。他的眼里蒙了一层晶莹的泪花,宇宙中的一切都在泪花里模糊闪亮。

      童话家像那匹马一样催促自己放声大笑。他的声音依然如孩子般清脆响亮。巨大的笑声驱走了模糊的泪雾,冲亮了宽宽的银河,黯淡了别的星星,童话家生活的地球就清晰地悬在眼前,透着纯美的绿与蓝。

      童话家忍不住张开手臂去拥抱她,拥抱她绿色的山脉和蓝色的海洋,拥抱她留下自己每一个梦想的都市与村庄。是的,他张开了手臂,那两条木棍立刻骨碌碌滚到了银河里。但这一次,童话家没有摔倒,在宇宙里,人是不会摔倒的。他跑了起来,先是在冥王星赤红的土地上,用他空荡荡的太空裤管。接着他浮到了半空,最后,一下子冲了出去。

      童话家真的在宇宙中自由奔跑了。他的心灵和身体都在驰骋。那些大大小小戴着金色、银色光环的星星与他擦肩而过,有些还拖着绿色的尾巴,轻轻拂过他的脸庞。他发现所有的星星也都没有腿,他们闪亮地旋转三百六十度,然后都这么彬彬有礼地说:"嘿,你好!自由驰骋的霍去病的马。"这些声音汇成巨大的宇宙回声,震耳欲聋:"嘿,你好啊!自由驰骋的霍去病的马。自由驰骋,霍去病的马。"

      "他们都把我当成那匹马了。"童话家幸福地想,"哦,这么说,它也一定来过这里。谁能告诉我,宇宙之外还有没有更广阔的天地。我要骑上霍去病的马到那儿奔跑。"这时他看到宇宙最耀眼的一道光亮。眩目的闪光中,天地开裂了,一股巨大的磁力吸着童话家飞跑过去。
……

      在遥远的西安古城的郊外,太阳照耀着疯长的野草和滚烫的石砾,那下面掩埋了许多古老的传奇。

         有一天,历史学家重到这里散步,他忽然看到一个燃烧的火球从天而降,火光中有一个没腿的孩子骑马的形象,忽而那孩子变成了古代将军的样子,而那匹马,始终跑在云里,看不见它的腿。

      火球就要降到地面时,一声炸响,霍去病的墓裂开了。炸响声中,那些大理石的台阶、汉白玉的栏杆统统飞了出去。而那个鲜红的火球,仿佛一轮夕阳,静静地沉入山谷。等它只露一点微光时,霍去病的墓自动合拢了。

      唯一没有动静的是那匹马,它安详地守在墓前,没有瞳仁的眼睛仿佛要望穿什么。

      历史学家顺着马的视线望去,但他什么也没看到,那儿只有司空见惯的天空。

W.C 发表于 2009-11-6 17:52:58

上古的埙

作者:张弘

新华社莫斯科1960年1月1日上午7时电 携着中国人民的深情厚谊,著名指挥家曹鹏,青年作曲家陈钢、何占豪率上海交响乐团今抵伟大的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首都莫斯科,进行为期两天的文化交流。小提琴协奏曲《梁祝》的首场演出将于今晚在莫斯科大剧院举行。

《梁祝》写于1959年春的上海,作者陈钢、何占豪当时还只是上海音乐学院四年级的学生。乐曲取材于中国古代民间传说《梁山伯与祝英台》,并糅合了东西方音乐的风格。今晚,乐队还将首次用中国古老的乐器——埙,演奏西洋协奏曲。




银色的莫斯科。天,泛着微亮的灰色,雪,含着蓝翡翠和碎银般柔和的光泽。那辆老吉普车只露出半个绿色的脑袋,它随着沙沙的雪花快乐地颠呀颠,终于停在城堡金色的圆顶下面。

许多奇形怪状的匣子从车上卸了下来,一排溜等在雪地里。城堡古铜色的大门缓缓打开了,踏上铺着红地毯的楼梯,穿过长长的走道,尽头的小屋里生着暖洋洋的红炉火。指挥家赶忙起身迎接,刚才丢下的咖啡小匙,依然在杯中悠悠划过她的圆舞步。

匣子被一个个打开,黑的单簧管挺直了身,金的圆号腆着肚,银的定音鼓稳稳地立好。仿佛一场演出就要开始似的,壁炉里的木柴也激动得涨红了脸,“噼里啪啦”作响。

咖啡杯里的小匙慢慢停止了独舞,屋里所有的精灵都在屏息等待。

突然指挥家叫了起来:“可是埙呢?最最要紧的埙,怎么不见了?”

古城堡震动了,从四方的角落,惊讶的叫声汇到了一起,可是埙呢?可是埙呢?埙,埙……

新华社莫斯科1960年1月1日17时电为本次演出特别赶制的埙不慎在航空货物托运中丢失。埙为我国特有的古代吹奏乐器,在莫斯科本不可能有替代品。为不辜负上海交响乐团的盛情,苏联文化部破例将莫斯科博物馆内珍藏的1号埙借与上海交响乐团使用。该珍藏1号埙系我国河姆渡遗址遗散的出土文物,存在年代约为公元前四千八百年。埙,陶制,黑色,桃形,前后共6个音孔,声音辽远而深沉。

埙觉得一片刺眼的明亮。天花板上,爱神、牧羊女的浮雕在成群嬉戏,面前粗壮的柱子和高高的平台简直是为巨人搭就的。包厢两侧垂着滚金边的丝绒帷幕,墙壁上点着烛台形的灯。光明原来可以这样直泻而下。埙曾在河姆渡凝重的土层里沉睡了几千年,又在博物馆微明的水晶柜里安卧了几十个春秋。眼前突然到来的这片辉煌让他感到梦游一般的惶恐不安。

倏忽间,观众席上的灯光黯淡了,所有的光亮都聚敛到舞台上来,要把埙的周身穿透似的。又忽然,一片宁静中几声似有似无的“啾啾”的鸟鸣,慢慢地,朗朗地响起来了,从漆黑的远方,竟飞出两只蝴蝶来。仿佛就是刚才的灯光幻化而来的,它们扇着银蓝色的翅膀,一直飞到乐队里来,飞进一根银色乐管的音孔,在那里面徜徉缠绵,又快乐地飞出,在光明与黑暗间追逐嬉戏。

单簧管和小提琴发出绿色的共鸣,春天到了,乐曲开始了……

而埙注意到,那根银色的乐管此刻优雅地低下了头,在灯光下泛着迷人的光泽。

她叫长笛,坐在埙的前排,让埙不由自主地爱上了她。

舞台聚光灯下,华贵的小提琴旁若无人,如痴如醉地摇摆,琴弦下流淌出的音符也随着时起时伏。就在这行云流水般的乐章里,蝴蝶翩翩地舞蹈,它们甚至飞到埙的面前,轻轻一扑翅膀,便送来春雨之后的大地芬芳。

埙的眼前渐渐迷乱,可透过蝴蝶透明的翅膀,他依然搜寻长笛的身影。她似乎有意躲着他,只在小提琴的表演之后,悄悄地和上几声俏丽却不张扬的乐音。但埙觉得,明媚的春光下,笛声带着淡淡的、甜蜜的哀怨。他看着长笛瘦弱、微斜的身影,心里不禁涌上一丝无名的悲凉。他想对长笛说些什么,可是乐队的合奏渐次响起了,无数幸福的乐音冲走了游丝般的惆怅。慢慢地,慢慢地,所有的乐声都淡了,蝴蝶收起翅膀,歇息在长笛闪亮的高音键上。

更活泼的回旋曲由小提琴拉响,蝴蝶舞得忘情,长笛也像变成了一个孩子,吹着调皮的口哨,让音符一忽溜地闪过。埙终于舒了口气,他觉得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长笛是那么年轻,不可能像自己有积淀了几千年的沧桑。更何况那些纯真可爱的音符,从长笛的音孔里溜出,又钻进埙的体内,敲响了埙久眠的青春。埙觉得,长笛和自己,就仿佛是那对蝴蝶,恋着,追着,孩子般地打闹着。埙甚至听出笛声里含着少女的娇羞,让他又一次迷失。

等埙再一次回过神来,低沉的铜号却赶走了那个亮丽的春天,提琴开始拨弄喑哑的低弦,一直拨到人心烦意乱、六神无主起来。埙不知发生了什么,他在慌乱的合奏中捕捉长笛的声音。他听到她那么惊惶地叫着,他望见她凄美无助的目光。埙沸腾了,整个乐队咆哮了,埙决计要对长笛说些什么,可是她痛苦的呻吟却挣扎着穿越过来,柔柔地捂上埙的每一个音孔。

没有言语,埙和长笛隔着音乐久久注视。小提琴的琴弦多像人的神经,她每拉一声,都拨动着灵魂,叫人肝肠欲断。而大提琴一句句低沉的应答,又是在向心灵柔软而不可触摸的深处探寻。

“他们是在代替我俩倾诉呢!”埙在心里对长笛说。

他看到停在长笛身上的那对蝴蝶渐渐蜷缩,它们在暴风雨来临前恐惧地战栗。舞台灯光中飘荡着蓝色的音符,像一个个忧郁的灵魂,忽而发出端绪的呻吟,忽而发出哀怨的祈求,而结束总是痛苦的叹息。

突然一阵急雨似的板点,咚咚的鼓声催促着整个乐队疯跑,纵使小提琴几次三番阻拦,合奏的声音还是越来越宏大,似乎要托起屋顶,使整个剧院飞向天空。上升的音乐里,一只蝴蝶就要死去了,像一片落叶,悄悄飘零。忽然愤懑的低音锣声,舞台在埙的眼里裂开了,所有蓝色的音符都纵身跳了下去。而那只剩下的蝴蝶,在一片银光的烘托下,那么满足地降下,降下,降到裂缝中她的同伴身边。

银光让埙眩晕,让埙不由自主地想起几千年前的那片明亮的火光。埙当时还只是一个土制的胚胎,被无意间扔入了篝火,在熊熊烈焰中,生命才得以燃烧。

银光来自长笛。在一片静默中,又响起了悠扬的笛声,两只蝴蝶重又从黑暗中飞来,他们把埙托起,送到演奏者的唇边。这时,埙积累了一晚,不,是积聚了几千万个日日夜夜的情感,一下子喷薄而出了。再生的埙又一次在爱情中燃烧,他深沉的吟唱,和着长笛亮丽的嗓音,让所有的乐器都黯然失色。辽远的埙曲,吹开了剧院的窗门,那对蝴蝶便又乘着缠绵的笛声,飞去,飞去,飞进苍茫的夜幕,化作两片翩翩的雪花,跳起透明的舞蹈……

雷鸣般的掌声,观众席里的灯光次第亮起,整个莫斯科大剧院一片辉煌。在这辉煌中,埙觉得,最美的还是前排那支低垂着头的长笛。

新华社莫斯科1960年1月1日21时电 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在苏联首演获得了非凡的成功。莫斯科观众盛赞中国乐器埙的演奏。深沉的埙与优雅的长笛,动情地演绎了《梁祝》的悲剧。埙的历史久远,更为这个爱情传说平添了跨越时空的魅力。

踏上铺着红地毯的楼梯,穿过长长的走道,所有的乐器又一次被送进尽头的那间小屋里。

小屋门窗四闭,听不到一点声音。不过埙可以透过窗户望见莫斯科大剧院,望见未散尽的乐曲绕着圆拱形的屋顶螺旋而上,最后聚成一颗星,直指深蓝的夜空。

壁炉里最后一星火熄灭了。于是有两把中提琴艰难地顶开琴盒,侧着身子爬了出来。然后,他们用琴棒一一挑开其他的乐器盒:单簧管、小号、圆号、长号、小提琴……最后是长笛,都站到了小屋的中央。

埙惊讶地看到,乐器们居然跳起了舞蹈。不是他记忆中原始人“欧啊”的狂放舞姿,笨重的圆号微微向单簧管欠身,让她轻盈地挽住自己;大小提琴轻轻依偎,迈着相同的舞步;孤单的长笛高昂着头,独自在中央旋转;俏皮的短笛时而绕到她的身边,得意地扭动腰肢。

可是,这又是一场多么忧伤的舞会。没有乐曲的伴奏,乐器们在夜色下无声地踩着舞步。离开了演奏者,乐器自己是不会发声的。他们只能凭白天的记忆,在心里默默奏响乐曲。

而此时,埙依然像在博物馆里一样,被小心地放在水晶柜里。他无奈地望着这场静默却热闹的舞会。当长笛踮着身子旋转过他的面前时,他们又长时间地相视。黑暗中的长笛,在银光里闪着甜蜜的等待。可是埙同样没法向她表白,离开了吹奏者,他同样发不出声音。

语言到了尽头的时候,音乐便会开始。

而假若连音乐也到了尽头呢?

埙和长笛,就这样深情地注视了一夜,无论长笛是在和谁共舞,她的身子总微微倾向埙的方向。当黎明第一缕曙光照进窗来,她不得不返回笛盒时,埙忠诚的目光又与她依依惜别。

第二天的彩排,埙是那样地投入。他并不因为反复听同一支曲子而觉得乏味,相反,埙慢慢品出了曲中的悲凉:两只灵动的蝴蝶其实就是一对相爱的恋人,他们被无情地拆散,死后化为一对蝴蝶,在花间欢快自由地飞舞,永不分离。

难怪在快乐的序曲中,长笛依然会流露出愁绪。“我知道的。”她用音乐告诉埙,“我们就像那对蝴蝶恋人,结局可能会很悲伤。”

可是埙不相信,冥冥中,他总有一种预感,只要自己能把曲子吹到极致,就有可能永远留在乐队里,永远坐在长笛的后排。

所以每当轮到埙演奏时,他总努力吹出千年不变的忠贞与跨越时空的缠绵。他深沉的音色汇成奔腾的江河,让长笛银色的高音在浪尖跳跃。蝴蝶在他们周围翻飞,如泣如诉的对答,感动了剧院所有的人。头排那位穿军装的苏联文化部长甚至带头鼓起掌来,并亢奋地宣布着什么。

听到他的声音,长笛近乎绝望地回过头来,用眼睛说:“我猜到会有什么事发生了。”

埙抱以宽心的微笑:“什么也不会发生。恋人最后双双化成了蝴蝶,他们会永远在一起。”然而他的心也随着长笛的愁容沉了下来。

今晚是上海交响乐团在莫斯科的最后一场演出了。

雪,越下越大,埙望望剧院外的白茫茫的世界和前排沉默的长笛,心想:“如果白雪能把整个世界埋葬多好!那样银色的笛、黑色的埙、白色的雪,融为一个世界,埙可以几千年、几万年地与长笛厮守,了解她年轻的心,怎会这样的敏感与多愁?”

可是当演出开始时,埙又一次由衷赞叹长笛的活力。她的笛孔里飞出更为圆润的鸟鸣,她愈加纯净的银光照亮了蝴蝶的翅膀。蝴蝶携着她更多的思念的乐声飞入埙的身躯,在他的心里着床安巢。当最后,他们的乐声在空中交汇时,埙听到长笛的低语:“谁让我们来自完全不同的时空,又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相会呢?”

“可是你听我说——”埙真想摆脱乐曲的束缚。

但长笛柔软的声音又一次捂上了埙的每一个音孔:“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

掌声像潮水般涌来,埙终究没有说出来。

苏联文化部长又一次激动地跑上台来,与指挥紧紧握手。通过翻译,埙听到一个令他难以置信的消息:为纪念《梁祝》在莫斯科的首演,为增强中苏两国人民的友谊,苏联文化部将把埙作为礼物,增予上海交响乐团。

埙被交到文化部长手里,又转而郑重地放在指挥的掌上。

埙有点激动地摇晃,他把目光投向长笛,而她的银光淡了不少,她娇弱无力地低着头,勉强地一笑。

然后,埙听到指挥说,作为回赠,他要选一件乐队里音色最美的乐器。

埙这时方才领悟了,“不,不!“他在心里疯狂地喊着,然而没有人能听见。

指挥径直走到长笛面前,然后,一手捧着埙,一手握着长笛,高高举起。埙和长笛从没有靠得这样近过,埙看清了长笛秀颀的身姿甚至她笛键上绕的红绳,而长笛头一次感觉到埙淳厚的气息。这一瞬,他们竟都陶醉了。从未这样近过,可这以后,却会是千万里的分离。这时候,埙多想告诉长笛他一直没说出的话呀,可是,他们是乐器,自己发不出声。

蝴蝶重又从埙里飞出来了。

只能让那热烈的掌声,结束一切。

   新华社莫斯科1960年1月2日21时电上海交响乐团圆满完成访苏演出任务,今晚启程回国。乐团的长笛将被作为两国友好的见证,永远珍藏在莫斯科中苏友好纪念馆里。

埙终于回到了他的出生地——中国。后来,他曾去浙江余姚,也就是河姆渡遗址的附近演出,他还曾与许多支长笛合作。

可是,他再也没有见过在莫斯科上空飞舞的蝴蝶。

到了夜晚,每当见到乐器开起了无声的舞会(当然,现在他仍是被放在水晶柜里,只能看不能跳的),他就会想到那支留在莫斯科的长笛,想到他们在下雪的长夜无声地对视,想到她说:“谁让我们来自不同的时空,又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相遇呢?”这时,他就不免像她那样,小女孩般地惆怅了起来。

埙始终没能告诉长笛,他一直想说的是,与她合奏一曲,是他几千年中最幸福的事。

不过,假若长笛现在抬头,遥望夜空,她一定能听到埙的这个声音,一定的。

W.C 发表于 2009-11-6 17:55:20

张弘,女,1975年生人。

可能有些代沟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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