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中日尺八史话之:尺八缘
—讲述日本尺八与杭州护国寺的故事(记实文学)
引子:笛艺老人在呼唤:尺八何时回故乡?
在风景如画的西子湖畔花园北村,有一位年已76岁的笛艺老人赵松庭,1997年5月的一天,在赵先生的寓所,他向我讲述了一个与尺八有关的动人的故事:
“1994年春节之际,一个雪花飘舞的日子,来自日本福井县胜田市72岁的医学博士斋藤孝介与陪他同行的的年轻作家,在杭州市宗教局赵一新的带领下来到了浙江省艺术学校教学大楼后面的一座古庙,赵一新告诉斋藤,这就是南宋时期日本人来此学佛的杭州护国仁王禅寺的旧址,只见老先生激动得不能自已,缓缓地从布袋中取出一根旧得发亮的日本尺八,突然跪在雪地上,面向庙前,任凭雪花飞舞,十分虔诚地吹起了古老幽幽的乐曲。他告诉周围的人们:“这根尺八与我吹的乐曲都是中国南宋时期,日本人到杭州护国仁王禅寺出家学禅时,向中国人学会了吹尺八的技艺后带到日本的(他这根尺八是否南宋之物,没有论证,反正很旧很古老),这次到杭州来是专门到护国寺寻根还愿的。”说到这里,赵先生告诉我:“尺八之名始于唐,贞观三年(629),唐太宗(李世民)令侍臣遍访能者重定乐律,中书令温彦博和侍中王圭、魏徽等人极力推荐吕才,说他聪明能干、精于乐律,果然他不负众望,根据管长一尺八寸定为标准乐器,名曰:“尺八”。从此以后,在中国的音乐史上就有了“尺八”这个名称。并自唐代开始,就流传到日本,在日本流传至今,可奇怪的是,在中国自南宋以后却日渐衰微,几乎销声匿迹了。”接着,赵先生又十分感叹地对我说:“本是中国的民族乐器,却在日本生根开花,什么时候尺八才能回到它的故乡呢?”
笛子大师讲述的故事使我激动不已!我像着了迷似的整天往艺校跑,面对这神秘幽深的古庙,我浮想联翩:关于庙、关于尺八、关于日本人、南宋人……,这里有许多难解之迷吸引着我,由此开始了漫漫的调查考证之途,谁料想掉进了这个“陷阱”竟历时一年之久,我顶酷暑、冒严寒,骑着破旧自行车,忍着腰突症的折磨,跑图书馆查资料,请教专家学者,走访故事的当事人,其间甘苦自不堪言!终于我于98年7月写出了“日本尺八与杭州护国仁王寺”的论文,论证了杭州护国仁王寺正是日本普化尺八的祖庭之地。然而,每当我审视自己案头堆积诸多的尺八史料与我写就的长篇论文时,我的思绪就随着尺八的乐音淌漾在中国民族乐器发展的历史长河之中,我竟惊讶地发现:在尺八的发展史中,自唐至今,竟有着许多不可思议的巧合!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缘分”。这种“缘”,说不清道不白,冥冥之中一直追随着尺八,正应了佛教之语“禅缘”,从古至今绵延不断。我还发现,我也被扯进了这个禅缘之中,对尺八的研究使我有幸走进了这个缘。本文不是宣读我的论文,而是撷取其中几个不可思议的“缘”的故事,告诉大家。但我得首先声明:此文讲的故事决不是虚无的杜撰,而是有史料根据的真实记载,正因为如此,才证明了中国民族音乐历史的悠久与辉煌!
下面我就按照历史的顺序向大家一一道来。
一、唐代:普化与张伯
话说唐宣宗(李忱)时代的大中年间(公元847—859年),有一高僧名叫普化,资性异人,师事马祖道之门人盘山宝积,密受真诀,深入堂奥。宝积示寂后,他游化北地镇州(今石家庄地区),出言佯狂,行为简放,见人无分高下,皆振铎(铎是古代一种乐器,形如铜铃)一声高唱:“明头来明头打,暗头来暗头打,四面八方来旋风打,虚空来连架打。”一谒(谒就是佛经中的唱词)。此谒盛传于禅林,被称为普化四打活、普化铃铎谒。他居无定处,常常夜伏冢间、昼行街市,时而歌舞,时而悲号,世人都把普化当成疯癫和尚。咸通三年(862)二月的一天,他在街上乞讨衣物,别人给他时,他却以要的不是这些而拒绝,这时临济禅师买了一口棺材送给普化,他自己扛着棺材绕街嚷嚷:“临济为我做了衣物,我要去城东门转世去了。”街上的人都尾随他看热闹,禅师又说:“今天的日子不合适,明天去南门转世。”次日众人又到南门相送,他又说:“明日出西门方吉。”就这样连着三日,人烦意倦,送者渐少。第四天看热闹的人都没有了,普化一人出城,自己钻进棺材里,请路人帮他把棺材钉上。消息传开,大家都跑来观看,打开棺材一看,里面什么都没有,唯有远处碧空白云之间隐隐传来普化禅师振铃之声。这一年,普化时寿八十三。
就是这么一个疯癫和尚,开始写下了与中国最古老的吹管乐器的不解之缘:
普化禅师无欲恬淡,云游四方,振铃行化的风范引起了一个人的倾慕。当时在镇州一位来自河南府的居士张伯,他非常倾慕普化禅师的高德,向往铎音的美妙。一日,他来到普化的跟前,请求将己收为弟子,普化连说:“我不收弟子也。”遭到拒绝,但张伯仍不死心,他特别喜欢吹笛,于是他削竹制笛,用竹管模仿铎音,因此将此曲取名为“虚铎”(后世又传为“虚铃”)。由此开始,中国历史上唯一的一首尺八传世名曲就在张伯这里诞生了!屈指算来,此曲距今约有1150年左右的历史了。此曲的诞生竟然与一个和尚有关!这正是在冥冥之中张伯与普化禅师结下一种割舍不断的禅缘,也注定了从此以后尺八与禅有缘。
“虚铎”一曲成为张伯的传家宝,一代又一代地传下去。据日本的史书记载,此曲传了十六代,依次为:张伯、张金、张范、张权、张亮、张陵、张冲、张玄、张恩、张安、张堪、张廉、张产、张章、张雄、张参。历史竟是这样的奇妙,令张伯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在他的第十六代世孙张参身上,又续写了尺八与禅的结缘,而且又是具有国际意义的尺八缘!
这就是来自一衣带水的邻国日本的一代高僧心地觉心与杭州护国仁王禅寺结下并延续至今的禅缘、尺八缘。
二、南宋:心地觉心与无门慧开、张参
中日两国自古至今就象亲戚一样经常往来,且不说秦朝时的徐福东渡、唐代鉴真和尚的佛教东传,本文要讲的是南宋时期,发生在杭州的一个真实而又感人的故事,这个故事的产生很奇妙,这个故事的续写又很奚巧!750年延续至今,古人与今人共写一个冥冥之中离不开的“缘”字。要说这个故事,首先必须从日本的僧人心地觉心说起:
心地觉心(1207—1298年)是日本镰仓时代的禅僧,俗姓常澄,号心地、无本,信浓国(今长野县)人,年15入神宫寺读书,19岁出家在东大寺受真足戒,到高野山学真言宗,后又到上野长乐寺荣朝门下参禅。建长元年入京都谒见圆尔(曾入宋拜径山寺无准师范为师,回日本后成为京都东福寺的开山祖,被日本天皇封为“圣一国师”之称号),圆尔劝他入宋参拜无准师范,并为修书介绍。
公元1249年2月28日,立志入宋求法修禅年已43岁的日本和尚心地觉心,带上“圣一国师”圆尔要他去径山拜见无准师范的介绍信,从日本的博多乘上宋代的大木船,跨过烟雾渺茫的大海,历经艰险,于4月25日在普驼山登陆,又坐船到了宁波,顶包行脚径直奔向临安府的径山兴圣万寿禅寺。当时径山寺为天下第一大寺,住寺和尚多时达一千人。但当心地觉心到达时,无准已经去世了,这时的住持是痴绝道冲,在他的挽留下,觉心在径山寺住了二年(在此期间,他学会了制作豆酱和酱油的技术,并传到了日本)。以后,他到了湖州道埸山护圣万岁禅寺、明州(今宁波)阿育王寺、天台山国清寺等地学法参禅。转眼间,觉心入宋已五年,虽然他几乎踏遍了浙东的灵山秀水,但却觉得未遇到明师而感到遗憾,正当他感到迷茫时,冥冥之中的机缘来到了:1253年3月28日,觉心在明州大梅山参谒唐代高僧法常禅师的骨塔时,邂逅本国和尚源心,他问道:“你在这个国家这么多年,有没有遇到过更高明的师傅?”源心说:“杭州的无门和尚是一代名师,应该去参拜。”于是在源心的陪同下,两人于当年9月28日来到了杭州扫帚坞护国仁王禅寺。
无门慧开何许人也?这在中国的志书和佛教辞书上都有着明确的记载,现今在杭州黄龙洞仿古园的山腰上存有慧开的石像和宋史专家林正秋撰写的碑文。
无门慧开(1183—1260年)是宋代临济宗杨岐派僧,南宋临安府钱塘县良诸(今属余杭市)人,俗姓梁,字无门,世称无门慧开。自幼出家,曾在安吉报国寺、灵岩寺、镇江焦山寺、金陵保宁寺、江西隆兴黄龙寺等地为僧。淳佑五年(1245)南宋抗金名将孟珙,在钱塘门外扫帚坞(今黄龙洞一带)买地建护国仁王禅寺,请来了江西黄龙寺的无门慧开任杭州护国仁王禅寺的开山住持。次年杭州大旱,理宗宣召入宫选德殿演法求雨,十分灵验,皇上大悦,赐号“佛眼禅师”。
且说觉心来到护国寺,便直入寺内见方丈,无门禅师问他:“我这里没有门,你是怎么进来的?”觉心回答道:“从没门的地方进来。”禅师又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叫觉心,师即念谒:“心即是佛,佛即是心,心佛如如,亘古亘今。”对答了四、五句后即予以“印可”。禅师说:“你来的太迟了 ,我都七十一岁了,余下的时间不多了,今天你来访我很高兴。”于是禅师带他进房间,左手牵着觉心的手,右手举着扇子说:“你看。”觉心朝他说的地方看了一下就大悟了。觉心问:“抛弃一切,向世人显示什么?”无门说:“觑个觑底。”于是又拿着笔说:“后面三个字不要,只要一个觑字就行。”无门把对御录二册、袈裟一件送给觉心。从此护国寺里就有了一个日本和尚,心地觉心与无门慧开结下了异国禅缘。
话分两头,按下觉心向慧开参禅不表,且说觉心在护国寺习禅期间,与同门居士张参相唱和成了好朋友。张参是河南府张伯的第十六世孙,淳佑年间入杭州护国寺随无门慧开修禅,修禅之余喜吹尺八,经常习奏祖传“虚铎”一曲。一日在闲谈时张参提起先祖把虚铎传到至今的故事,并且将此曲吹奏给他听,觉心听后一赏三叹跪坐膝行说:“太妙了!想不到世界上象这样的竹管能奏出如此美妙的曲子!”于是他就乞求张参教他习奏此曲,以便把这妙音永久传入日本。接着,张参又为觉心演奏了一遍,并手把手地教他学奏此曲。由此,张参与觉心在护国寺习禅的同时,又向觉心传授习奏尺八的技艺,两人不仅是同门好友,而且同结下了尺八缘。
转眼间心地觉心入宋已经六年了,特别是最后在护国寺的半年之中,他遇到了高僧无门慧开和吹尺八的同门居士张参。当他学会了尺八名曲“虚铎”时,禅也学熟了。在公元1254年3月27日这一天,觉心到护国寺向慧开告回乡之意,无门把达摩、寒山、拾得共三帧像赞送给他。3月29日,又来请示告别,慧开师说:“觑就是没有之意。”此时,觉心顿悟!于是,觉心炷香礼拜,感谢恩师。无门禅师又把月林录和无门关送给他,并写偈曰:“心即是佛,佛即是心,心佛元同,亘古亘今,觉悟古今心是佛,不须向外别追寻,日本觉心禅人远来炷香请益求语,迅笔赐之。御前护国禅寺开山选德殿赐对佛眼慧开书。”觉心答谢师傅说:“我为学法不顾身危,不远万里渡海来到宋国,前后六年,历遍各地,终于有缘能拜见护国寺佛眼禅师,心境得到了稳定,学法完毕。先生已有七十有余,不知生前什么时候再能相见?”说完已是泪流满襟,礼辞而去。
1254年6月初,心地觉心带上张参的徒弟法普、宗恕、国作、理正四居士同船返日,在纪州由良庄鹫峰山创建兴国寺,觉心为开山祖。因觉心非常仰慕普化振铎狂歌以寓禅意之遗风,就在山内建了普化庵,四居士住在庵内并掌管浴室,常与觉心在参禅之暇,皆好吹尺八,久之从习者渐多,遂成普化宗一派。其实,在中国的禅宗派别中本没有普化宗一派,只因心地觉心对普化的敬仰崇羡,从此就在日本的禅宗中有了一个普化宗。因为尺八的缘故,普化宗主张垄断使用尺八,将尺八视为法器,作为法事的一环,把吹奏本身当作一种禅,所以称为吹禅,吹奏尺八时,如同坐禅一般,以一音传遍诸佛,吹破迷蒙,济度众生,超越身心,融于万物。因为当时尺八一度为普化宗所垄断,世人称为“普化尺八”。而张参传给觉心的“虚铎”一曲也就一代又一代地传承至今。
心地觉心回国后,与无门慧开师的禅缘一直不断,常有书信往来,建长八年(1256年)十月五日,他托人给慧开送信及水晶念珠、金块等物。信中说:“忆在西湖,屡扣禅关,开发心地,肝肠破裂,胸中坦然,岂不是和尚方便之所致也。粉身碎骨,何足为报,日夜西望落日之邦,焚香驰想遥拜而已,忽遇便风,谨裁小牍,以伸布万一。”慧开回书赠谒,后又赠法衣、东山七叶(禅宗七代祖师)图一本及赐对法语二幅、无门《自警关捩子》一幅、先师月林师观禅师休道一幅等。并勉励觉心:“老僧年迈来日无多,幻身无限,汝宜加其愿力。”
从此时开始,日本的兴国寺与杭州的护国寺就象亲戚一样结成了亲密往来的关系,尽管历史已过去了750多年,但日本的兴国寺至今保存的完好如初,一代又一代的兴国寺僧人都知道中国杭州的护国寺是他们老祖宗的得道之地,一代又一代的兴国住持都渴望有朝一日能率领众僧侣到杭州护国寺来寻根认祖。但是他们不知道,杭州的护国寺今日安在否?寻根之愿何时能来到?
三、现代:我与山川宗玄、和田哲夫
世界上的事情真奇妙!想不到因为我的这篇“日本尺八与杭州护国仁王禅寺”的文章引起了一连串美好的故事,故事的发生又是这样的奇巧,好象冥冥之中有一条看不见的线,把杭州护国仁王禅寺与日本兴国寺700多年的交往史一下子串起来。
1999年11月25日晚,在杭州世贸中心大酒店欢迎日本大型尺八寻根认祖团的会上,该团团长、兴国寺现任住持山川宗玄方丈在致词中道出了此次寻根的原委。他说,来护国寺寻根的想法始于两年前,在一次清理兴国寺珍藏的文物中,欲将有700多年历史的国宝级文物先师心地觉心的木雕坐像,移到专门的房间内供奉,在不经意突然发现在先师的左脸部有几条不易觉察的蛛丝痕迹。他马上请来了文物专家检查,循迹查寻,发现有一小小的蛀洞,乃决定大修,结果在检修的过程中意外地发现在坐像的肚膛内藏有许多部先师从南宋带来的经书,这使他大为震惊!由此他产生了强烈的寻根愿望,发愿要弄清先师和杭州护国仁王禅寺的历史,要找到护国寺为先师报恩。去年秋天,他的好友、日本东洋大学的文学博士小岛岱山告诉他,从浙江省旅游局何思远先生处得知,杭州护国仁王禅寺已经被发现。他说:“这正应了佛教界的缘分之说,兴国寺与护国寺重续旧缘的时候到了。”听到这里,我吃惊得目瞪口呆!天下竟然有这般的奚巧之事!他说的两年前不正是我开始写论文的时间吗?1997年5月我开始了对尺八历史的研究,1997年7月初我完成了论文的写作,并将此消息告诉了好友何思远,何思远又告诉了正在杭州访问的日本友人小岛岱山,小岛岱山回国后在日本的《中外日报》上发表了护国寺存在的消息,并告诉了山川先生。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山川先生萌生寻找杭州护国仁王禅寺的想法之日,恰恰正是我开始研究护国寺之时,一个在日本,一个在中国,怎么两人的想法竟是这样不谋而合!真是奇巧得无法解释,难道是山川在搬动先祖觉心的坐像时启动了我的心弦?素来就相信唯物主义的我,此时也只好唯心地认为:这可能正如佛语所言,是冥冥之中的一种缘分吧,就这样,因我的一篇论文使我有幸与山川先生结缘。
1999年11月26日上午9时,在细雨蒙蒙的冬雨中,山川宗玄法师率领48位身着天盖、挂络和袈裟的寻根团员,手中吹奏着尺八,在杭州市佛教协会俞昶熙会长的陪同下,向着尺八的祖庭缓缓地走来,护国寺正门额上高悬着“法灯国师700周年纪念”的横幅,庙堂大厅内挂着觉心与慧开的画像,供桌上摆放着鲜花与果品。省艺校卢竹音校长代表护国寺所在地的主人向寻根团说:“护国寺旧址在我们校园内,这是我们的荣幸,因为这是中日两国人民友好交往的象征,我们要进一步做好文物保护工作,使护国寺成为中日两国音乐文化交流的基地。”俞昶熙会长在致词中说:“在中日两国友好交往的漫长历史中,佛教文化与音乐文化是紧密相连的,正是伴随着佛教文化的东渡,向日本等国传去了尺八等艺术。700多年前觉心与慧开结成了师生缘、与张参结成了尺八缘,700多年后的今天,又以尺八为缘,使护国寺与兴国寺重续了禅缘。”山川宗玄法师深情地说:“今天我作为心地觉心祖师开创的兴国寺现任住持,作为心地觉心大师的子孙,更有理由要以实际行动为中日友好添砖加瓦,我们兴国寺和杭州的护国寺要象亲戚一样地长期走下去,共同书写两寺交往的新篇章。”在护国寺大殿内,专程从上海请来的著名排箫演奏家杜聪用尺八演奏了中国名曲“满江红”,日本尺八艺人在山川住持的跪拜下,吹奏了700多年前先师传承至今的《虚铃》名曲,古音绕梁,传颂着千百年来的中日友好之情,此情此景,十分感人。在杭的许多新闻媒体对此做了专题报道,11月27日的钱江晚报写道:“围绕着小小尺八的一段中日缘终于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已有700多年历史的日本尺八终于在这里认祖归宗了。”
好事不断,缘分连绵,自从我的那篇论文引出了日本兴国寺与杭州护国寺再续禅缘的故事后,又由此引申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日本尺八回故乡的故事。
细心的读者不知有没有注意到上文所述的一个小小的细节:“在护国寺内大殿内,专程从上海请来的排箫演奏家用尺八演奏了中国古曲满江红”这句话。为何要从上海请人,难道杭州竟无人会吹奏尺八吗?确实如此。当时日方提出要求中方出一位尺八演奏者在护国寺现场交流,这下子可把我急坏了,因为据我所知,目前在中国大陆上会吹尺八的只有两人,一个是北京中国音乐学院的教授张维良,一个是上海歌舞团的杜聪,当时从大局考虑,无奈之中,只好请上海歌舞团的杜聪来了。事后我曾暗暗思量,一定要想办法让杭州人会吹奏尺八,否则在尺八的故乡无人会吹,这真是大大地遗憾!读者也许要问:“为什么杭州人不会吹?”这里有着太多的原因,暂且不谈历史断层的社会因素,仅就尺八本身这一乐器而言,首先很多人就没见过尺八是啥模样,尺八似箫又不同于箫,首先它的选材十分严格,必须选用毛竹的根部并且放置五年后才能制作,另外它的制作工艺相当复杂,竹管内壁处理的非常精细,要涂上好几遍生漆才能使用。因此,在日本尺八的价格十分昂贵,一般一只尺八价值数十万日元(合人民币万余元)。近年来,随着日本尺八团体的陆续访杭,有少数人看到过尺八,但绝大多数杭州人尚不知尺八为何物,因此就谈不上会吹尺八。我常常在想,如果能请到日本人到杭州来传授尺八技艺及制作工艺,那么,在尺八的故乡振兴尺八就指日可待了。
也真是老天有眼,禅缘再现,冥冥之中我的这一想法在隔海的日本有一个人感应到了我的这一信息,这就是日本尺八琴古流相邑会会长和田哲夫先生,去年他随寻根团在护国寺演奏尺八时,得知杭州无人会吹尺八的消息,便记在心里。今年元月十一日,他委托神崎先生(日本尺八爱好者、中国通、翻译)到杭州,向我表示要到杭州免费义务教授尺八,让尺八故乡的人也会吹尺八。听到这个好消息,无疑是天上掉下来大馅饼!这真是想到好事好事到。在我高兴之余,心中又暗暗感到诧惊!怎么又是这么奇巧?好运又一次降临到我的身上,我又一次相信了“缘分”之说。为此,我做了充分的准备,精心挑选了省市各界有代表性的五名专业笛子演奏员。5月25--27日,和田哲夫与神崎宪两位日本教师在杭州天目琴行举办了中日两国历史上首次“尺八学习班”,令人感动的是,年已70岁高龄的和田先生,不仅自己编写教材、录制磁带,而且花了五十万日元(约合人民币四万元)请人定制了五只精美的尺八送给杭州学生。这五位学生由于专业基础好,学的也非常认真,两他之内就基本掌握了尺八的演奏法,并学会了相传700多年至今的尺八名曲“虚铃”。5月26日晚上,在杭州天目琴行音乐厅举行了“中日尺八交流音乐会”,我专门请来了本文开头的主人公--笛艺老人赵松庭,当他看到五名杭州学生齐奏700对年前的“虚铃”名曲时,他开心地笑了,他紧紧握着和田先生的手兴奋地说:“感谢您,日本尺八终于回到了故乡!”
四、平八郎拜赵松庭--750年前缘再现
又一个想不到的奇缘故事发生了,它来的竟是那么突然!
公元2000年6月24日,经兴国寺住持山川宗玄方丈的介绍,日本明暗寺尺八对山流的第四代传人平八郎先生在游览了敦煌和西安后,专程到杭州与我见面。他此行的目的,一是要去护国寺参拜,二是他根据日本正仓院珍藏的中国唐代八只尺八的尺寸,复制了其中的两只,要我为他鉴定音准。听到这个消息,顿时觉得非同小可,我知道正仓院就如同我国的故宫,珍藏之物皆属国宝。据平八郎说,能复制正仓院尺八的,他还是第一人,因此,我觉得此事重大,必需请专家鉴定更为妥当。请谁呢?我首先想到了笛子大师赵松庭先生,非他莫属。于是我当即打电话与赵松庭联系,请他下午2:30时在杭州佳音乐器厂会面。接着,我陪同他来到了护国寺,巧的是今天省艺校学生加课,护国寺的大门敞开着,仿佛在等待贵客的到来。平八郎来到大殿内,取出尺八,接连吹奏了“虚铃”、“虚空”、“雾海篪”三首著名的明暗宗的“三虚灵”曲。然后走出庙门,来到了庙旁的骨塔前,面对骨塔,合掌静默,只听见他深情地说道:“谢谢您了,教给了我们这么多,托您的福,才使中国的尺八传到了日本。”其实我已经告诉了他,这是民国时期护国寺末代三位住持的骨塔,可是在他的心目中,这就是先祖心地觉心的灵魂栖息地,其虔诚之情,着实令我好生感动!
下午当我们来到了杭州佳音乐器厂时,不可思议的奇缘就接连发生了:首先,平八郎一见到会客室的茶几上放着的两只大笛子,就紧紧地抓在手里告诉我们:“几年前,在日本的电视上看到中国的竹笛吹奏的声音非常好听,我就想找到这种笛子,听人说在中国的西安有,于是这次来中国我首先到了敦煌与西安,可是一直没有找到,没想到今天在这里看到了,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笛子!”此时在场的赵松庭的弟子、湖北歌舞团的张红阳,用此笛随意吹奏了一段长长的乐句,只见平八郎吃惊得目瞪口呆,激动地询问赵先生:“这么长的乐句,是用什么方法吹奏的?”赵先生告诉他:“这就是中国竹笛常用的循环换气法。”平八郎如释重负地说道:“从我的父亲甚至前几代的师父直到现在,有一个谜始终没有解决,我们在日本的尺八古谱上曾看到用一口气吹很长很多音的记载,可就是搞不懂是怎么吹出来的?今天我终于知道了!”他马上问赵先生如何才能学会?赵先生告诉他,如果诚心要学的话,两个星期即可学会。随即,他又与赵松庭、张红阳热烈地交谈起笛子的事,却把他今天来的正事丢到爪哇国去了,在我的再三提醒下,他才拿出尺八吹奏起来,并将他复制的正仓院尺八给赵先生看,赵老用中国古代音律学的原理向他指出了音不准的原因,在一旁的我真担心他听不懂,可他竟然听得入迷了,连连拍手称赞赵老说的好,对赵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没料到他此时突然面对赵松庭真诚地说道:“尊敬的赵先生,不知您能教我循环换气法吗?”更令我想不到的是,赵老竟马上愉快地答应收下了这个日本弟子,我真是大为吃惊,要知道赵老已是76岁的高龄老人了,在国内他已经不再收学生,何况又是一个日本人?!真不知道这是何方神圣促成了平八郎与赵松庭的这桩异国因缘!是平八郎的真诚?还是赵先生的慧眼识才?此时的我直觉得心神恍惚,750年前护国寺内觉心拜慧开为师、拜张参吹尺八的情景再现:觉心听了张参的“虚铎”之音,佩服得“一赏三叹跪坐膝行”,而如今平八郎听了笛子的循环换气法,激动得如同做梦并真诚拜师,这历史怎么这样惊人地相似!我真是无法解释,内心深处一个劲地感叹不已。只见平八郎高兴地拉着张阳红的手说:“从今后,你就是我的师兄了!”我当即拍了师徒三人的合影照,留下了这个世纪之缘。在我们回宾馆的路上,平八郎仍激动不已,他连连说道:“真像是在做梦!想不道在杭州我碰上了这么多好事,我与赵老师很投缘,这真是道了中国,才知道中国不愧是老师!”也就是在这个夜晚,平八郎用他在佳音乐器厂得到的中国竹笛在宾馆的房间里吹了一个通宵,直到次日清晨6点钟!
尾声:尺八缘在延续
关于日本尺八与杭州护国仁王禅寺的故事,讲到这里基本上结束了。故事的结局是圆满的,尺八终于回到了故乡,笛艺老人感到了欣慰。但关于尺八缘的故事并没有结束,这个缘还在延伸下去。尺八与笛本是同宗,都是中国历史悠久的民族吹管乐器,尺八竖吹,笛子横吹,横竖重叠等于“十”,“十”就是力量,就是光明,就是希望,尽管历史曾将尺八流传到日本,笛子留在了中国,可如今发生的事实正应了中国的一句古话:叶落归根,尺八终于回到了故乡。可是要在杭州恢复、振兴、普及尺八艺术,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任重而道远。戏剧性的是,750年后的今天,笛子大师赵松庭收了一个日本弟子学笛子,一个新的笛缘故事即将开始。可以预见,当笛子在日本普及,尺八在中国恢复之日,定是中国民族音乐兴盛之时,这一天一定会来到的,正如日本尺八能够回到杭州故乡一样,因为始终有一个“缘”字伴随着尺八。
说了半天,何为“缘”?最后,笔者要向大家做一个交代。
辞海曰“缘即因缘,佛教名词。佛教常以事物之间的关系来说明他们生起和变化的现象。其中为事物生起或坏灭的主要条件的叫做因,为其辅助条件的叫做缘。
可见,缘并不是唯心的,它却是很唯物的呢!上面所讲述的从唐代至今的许多个故事,不正是因为许多因缘环环相扣、连绵至今的吗?看似奇巧与偶然,其实,此间包含着许多主要与辅助的条件,这里有社会的、个人的、团体的、自然的、历史的,也就是主观的与客观的等等诸多因素,才促成了种种事件的发生,这么看来,一点也不奇怪了。
机遇总是会垂青坚持不懈的人,只有坚持不懈的人才会与缘相结。我做了半辈子的民乐人,如今有幸与尺八结缘,也是我的造化。看来,我是执迷不悟地往前走,为了民族音乐,为了中日友好,永不回头。
因此,我的这篇纪实文字就美其名曰——尺八缘。
2000年7月20日
挥汗於杭州琴石斋
注:自从我的那篇《日本尺八与杭州护国仁王禅寺》的论文,在中央音乐学院学报等专业性学术刊物发表后,一直有一个心愿:就是想用纪实文学的形式,以通俗形象的语言写出这段历史来,让更多的人们了解她。恰好,日本现代尺八大师宫田耕八朗先生将要于1999年9月2日来杭州举办音乐会,为了使杭州观众与音乐爱好者了解中国尺八东传日本的史迹,我就根据原论文改编写出了这篇《尺八缘》,并在音乐会之际,发给每位到场的观众。
此文原刊于2000年8月18日《国际文化交流专刊》 浙江省国际文化交流协会
<FONT size=4>卞之琳的尺八一诗,玩味数年。翻到这一贴,又是一番别样的味道</FONT><FONT size=4>尺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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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候鸟衔来了异方的种子,</FONT><FONT size=4>
三桅船载来了一支尺八,</FONT><FONT size=4>
从夕阳里,从海西头。</FONT><FONT size=4>
长安丸载来的海西客</FONT><FONT size=4>
夜半听楼下醉汉的尺八,</FONT><FONT size=4>
想一个孤馆寄居的番客</FONT><FONT size=4>
听了雁声,动了乡愁,</FONT><FONT size=4>
得了慰藉于邻家的尺八。</FONT><FONT size=4>
次朝在长安市的繁华里</FONT><FONT size=4>
独访取一枝凄凉的竹管</FONT><FONT size=4>……
(为什么年红灯的万花间,</FONT><FONT size=4>
还飘着一缕凄凉的古香?</FONT><FONT size=4>)
归去也,归去也,归去也</FONT><FONT size=4>——
象候鸟衔来了异方的种子,</FONT><FONT size=4>
三桅船载来一枝尺八,</FONT><FONT size=4>
尺八乃成了三岛的花草。</FONT><FONT size=4>
(为什么年红灯的万花间,</FONT><FONT size=4>
还飘着一缕凄凉的古香?</FONT><FONT size=4>)
归去也,归去也,归去也</FONT><FONT size=4>——
海西人想带会失去的悲哀吗?</FO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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