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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绘画] 【原创谈荀彧】建安十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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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庸关系1
发表于 2017-9-1 14:34:3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马腾做梦也想不到,自己那个威震西凉,数次拒绝丞相辟举的儿子马超,竟然在曹军讨伐汉中张鲁之时,联合关中一众势力,教这个荡平北方的丞相吃了大亏。他可以想到的是,身在邺城的一众家人亲从,怕是一个也活不成了。

这事还有转圜的余地么?早已被限制了自由的马腾,只得在府中来回踱步,想破了头也琢磨不出一个让家人脱罪的主意。

次子马休在一旁看着焦躁不安的父亲,偏也拿不出什么高明见识,暗自喃喃道:“大哥自己造了反,全然不顾父亲和兄弟族人的命了。现在大哥没能要了曹贼的命,又有夏侯渊在西线屯兵,我们这样受曹军监视……”

“够了。”马腾只是轻声喝断了儿子的话,为将时的嗓门与底气都似被他藏了起来,“曹操新胜归来,剑履上殿,整个朝廷被他攥得严实实的,那逆子认韩遂作父,哪曾把我这个亲爹放在眼中。”顿了一顿,又道,“现下里埋怨这些有什么用,举朝上下,怕是只有荀令君能教我如何解这死局了,可他偏偏又远在许都……”

“咱们被困着不能走动,连个府外的活人都见不到,鸟儿也飞不出,就算荀令君有主意又能如何……”马休接着吐了几句分辨不出的抱怨,却见三弟马铁匆匆从院外进来,喘着粗气,心中顿感不安。

马腾不等马铁说话,像是已经知道了什么,问道:“是不是曹操要对咱们动手了?”

马铁答道:“府、府外的人多了几倍,门外围了三层全甲的兵,曹贼怕是真要来拿咱们了,咱们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干脆……”

“干脆什么?以咱们府上几十人,要反这桶也似的邺城?”马腾嗤道,自嘲也似地淡淡说着,“咱们马氏一族,怕是要断在这邺城了。孟起这是有意害我,害他这些个兄弟啊……”

“卫尉大人可在?”

府门外传来这无比洪亮的一声,院内的树木仿佛都随之晃了晃。马腾已经知道来的是谁,反而没了先前那些慌乱,淡定地穿过庭院至府门口,拱手道:“武卫中郎将别来无恙。马某好大的面子,竟能让中郎将亲来迎接。”

马腾本已较常人高大,许褚竟比他还高出些许,那两条粗膀子胀得肩甲都显得有些上翘。不愧是能与我那逆子相抗的虎侯。马腾心中暗道。

许褚面上表情不变,一双牛眸般大小的眼睛直直瞪着马腾,嘴好像没怎么开合,声音就发自腹内般震荡出来:“卫尉大人说笑了,一个跑腿而已,大人就不要调笑了。”

马腾试探地问:“敢问武卫中郎将因何事带马某去何处?”

许褚从头到脚沉如铁塔,仿佛连衣角也没动过,闷声答道:“下官此来是护送卫尉大人一家至许都的,到了地方,自有司隶校尉钟大人与您解释。”

马腾叹了口气,苦笑无语。




钟繇看着面前正悠然品茶的荀彧,实在佩服他似是对世间万事都能这般淡然处之;却又因自己现下这事,实在急得火烧眉毛,对方却仍不以为意,心中还是颇有些不满。

“啊……令君啊……”钟繇干笑一下,还是耐不住性子开口问道,“这马腾的事,您看……”

“钟大人,这可是头茬初制的武阳茶,当真不想尝一尝?”

“我的尚书大人呐,这马腾的事啊……”钟繇还想多说,却对上荀彧那双细而亮的眼,瞥见后者唇角似有若无的笑意,当下捧起茶碗,长袖掩着一饮而尽,“好茶!”

荀彧笑道:“钟大人本是风雅之人,好茶当品,可不像酒水那般饮啊。”他顿了顿,将茶碗向前推了推,双手置于膝上,正色续道,“卫尉这事,不难。”

“不难?”钟繇道,“丞相分明是要置马腾于死地啊,那马超在西边不晓得要搅出多大动静,如此一来,岂不是逼得他要更进一步嘛……”

“更进一步又将如何?”

“这……”钟繇被荀彧抢白,顿时语塞。“更进一步,就……是攻入雍州,进而威胁司隶腹地……”

荀彧像是没忍住笑出了声,道:“元常,元常啊,你实在是多虑了。马超领汉将军衔却起兵作反,本就叛于忠失于信,现在父亲胞弟又将因他丧命,更是个无父无君,不孝不义之人,天下将如何视之?他能掀起多大风浪啊。”

钟繇暗暗挠头。这荀令君儒雅端庄,就连说起话来也少有直来直去,但像今天这样云山雾绕不点正题的先例,实在是不多。

荀彧知钟繇疑惑,接着道:“妙才将军已经屯兵雍西,又有朱灵坐镇长安,我军已经稳固。先前一战两方都没占得太多便宜,马超以西凉一州之力与我军对抗,必不能久持。马腾若死,等若逼马超立即发兵再攻,而此时妙才将军与徐晃已经布防停当,料马超军势难有寸进,以他为人暴虐,久必生变,适时施以离间之计,西祸可解。”

“原来令君早有谋算。”钟繇叹服。心想世人只知道荀令君儒而雅量,却鲜有人见识过他杀伐决断,恨而无情的一面。

在荀彧看来,与马超交战需要耗,但又不能一味地拖延时间。一方面,凉州土地贫瘠,物产不丰,不能久战;另一方面,马超为人性急暴躁,刻薄寡义,西凉联军关系松散,实可分而化之。马腾一死,必会激得马超急切求战,在防守稳固的当下,只要让马超吃一次亏,就可加速西凉联军的分裂。

荀彧的谋划中,与敌相耗与逼敌急战非但不矛盾,反而相互辅成。而其中关键,便是卫尉马腾必须要死。

荀彧垂下头,先将煮水续入钟繇面前的碗中,又为自己的碗内加了水。“这茶与酒不同,初次入水口感苦涩却有回甘,二次入水则感口舌温润,三度入水而味淡爽口,其后便须换茶再品。不像酒水,何时饮来滋味都一般无二,倒会令人头脑发胀,想不明白事情。”说着,似有若无地瞥了钟繇一眼,“元常可是念及与马腾旧情,心有不忍呐?”

钟繇听了,脊背一凉,忙解释道:“这,令君说笑了,我督长安之时,确实与马腾韩遂有过接触,但行事布令均由德容着手,我与马腾并无私交,怎会因他念情呢。”

“张既张德容?”荀彧抬眼道,“德容确是能臣啊,有他在,可保雍州政事无虞。”

钟繇盯着座前新续了水的茶碗,暗暗思忖荀彧话中的意味。自己与荀彧相交多年,被他如此试探也似地问话,竟还是头一次。自从丞相剑履上殿,享有昔年董卓一般的特权之后,这个高深莫测的荀令君,似乎也发生了某些不可查的变化。




当曹丕第三次将手中甘蔗拍在自己臂甲上,邓展终于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只二十许岁的青年,剑法确实在自己之上。

“五官中郎将艺法高妙,剑速绝伦,邓展佩服。只不知中郎将为何致胜的每一剑都打在末将手臂之上?”邓展将手里甘蔗扔在地上,插手问道。

曹丕捻了下并不浓密的胡须,慨然而笑:“邓将军可知一人,名唤王越?”

邓展愣了一下,随即应道:“可是建宁年间的虎贲将军,堪称剑神的大侠王越?”

曹丕道:“丕剑艺师从史阿,而史阿的老师,正是王越。”

邓展恍然悟道:“那是难怪了,王越剑法以快著称,史阿也是当世无双的快剑手,中郎将有这般剑速,看来已是深得史阿真传。”

“丕臂力不及老师,剑技速而力不沉,难以从中路击破邓将军的防守,所以只能迂回两翼,打将军的两条胳膊了。”曹丕掂了掂甘蔗,面露傲色,“这甘蔗也是极不趁手,实在比不上正经的宝剑。”

邓展也是以武闻名的将军,其剑势大开大合,又颇有些刀法的意味,平素武场上十数人近不得身。没想到与丞相之子比剑,竟然连输三阵,加上旁人哄笑,面子上实在有些过不去,便鼓起勇气,挑衅般地道:“五官中郎将自曝剑法短处,末将已有取胜的底气,中郎将可敢再与我较量一次?”

曹丕的傲气从脸上直溢到手中甘蔗的前端,哂笑道:“有何不可。”

“如此,末将得罪了!”

话毕,邓展抄起地上的甘蔗,就这么低着身子向曹丕冲去。

曹丕见邓展压低了身形,知道他有意掩着自己的两臂,若如先前一般打他两侧,邓展只需要将手向任一侧挑起,便能破了他的剑势。而快剑一旦被荡开,便会中门大露,到时邓展只需出一拳或踢一腿,胜负就会分明。

心念至此,曹丕脚下碾着碎步向后急退,待邓展冲势一老,立即向邓展左臂处刺出一“剑”。

邓展心道果然不出所料,向左旋了半个身,手中甘蔗向上一挑,两“剑”交击,竟也有一声脆响。可是这一挑却并没把曹丕的甘蔗荡开,邓展只道是自己使力不够,一气既老又生一气,追着曹丕兵器连打三下。

曹丕硬接了前两击,到第三下时手上却松了力,手上的兵刃顺着右手手腕滑落,人也侧腰半转,左手从背后接住甘蔗,脚下大步一迈,已然到了邓展背后。

邓展大惊,连忙转身,手上甘蔗不忘护着胸前。可就在他的脸完全转向曹丕时,后者手上的“剑”已经指在了他的眉心上。

“如何,邓将军,这回服了?”曹丕上挑的眼角和狡黠的唇边无不涌出得意之色,仿佛天地之间,再无一人能在剑艺上胜过他。

“五官中郎将剑法天下无对,末将这回真心服了。”邓展再次扔掉甘蔗,这回已是心服口服。

曹丕见了,满意地掸了掸长袖,道:“邓将军过奖了,丕剑法不敢说胜过老师,但若说是射术,敢称无敌于天下。”

“中郎将还精于箭射之术?”

“丕自小与渊叔学射,至一十六岁已经青出于蓝,就连令君老师都对我的射术赞叹有加。”声调愈高,愈显出曹丕的自傲,偏偏刚赢了以剑闻名天下的顶级高手,邓展并在座宾客无法也不敢说他什么。

邓展似是想起什么,压低声音对曹丕说:“中郎将,末将明日就要往许都去了,适才谈及荀令君……此次我欲与夏侯将军、董祭酒等联名保奏丞相晋公爵位,怕荀令君会有他意……”

曹丕瞪他一眼,示意不宜多说,随之道:“惇叔和董昭自会处理妥当,令君老师……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在剑法、射术与诗词文赋之外,天下比想象中更为广大。




或许这许都城中有许多人能感觉到,荀令君似乎发生了些许变化,但大概只有荀攸能明白,这个比自己年龄还小些的叔父,内心已经苦闷到了何等地步。

荀攸已经将自己所得到的消息都说给了荀彧,见叔父听罢一言不发,似是陷入沉思,便也不打扰,就那么端坐着静等。

良久,荀彧终于开口:“公达,此事可有实在把握?”

荀攸心忖叔父贵为尚书令,人脉眼线自然不会比荀攸逊色,思虑许久却问出这么一句并无意义、要求确认的话,实在不像往日里的叔父。

“两月前董祭酒曾到我府上试探我,想来是要摸清我的意思,邀我一道进言。我装作不知推脱了。至昨日,已知清苑亭侯刘若、都亭侯王忠、将军邓展、刘勋、鲜于辅,甚至元让将军都在董昭的名单中。”荀攸道,语气平稳,并没有流露出多余的情绪。

荀彧又沉默了片刻,却岔开了话题:“西方战事如何?”

这一问,问得荀攸也意外地抬了下眼,随即应道:“妙才将军初始在马超手上吃了些亏,随即击破了其梁兴部,斩杀梁兴,两方暂时歇战。我已使人联络了韦康旧部杨阜等人,待时机成熟,便会起兵反攻马超。大概不出一年,西方战事就将有个结果。”荀攸之所以留在许都而没有随曹操回归邺城,也正因为他需要就近使人行分化之计。

荀攸又将自己为夏侯渊所设的部署一一说明,期间观察叔父的神态,感觉对方似乎在听,又似乎没有在听。他自己虽不长于武艺,但自小性格刚猛,敢于直言、甚至不畏与人动手。后经自己这位德才兼长、温润沉稳的叔父介绍到曹操麾下,与叔父共事多年,虽一主外一主内,平素见面时候并不多,但也从其身上学到了那种淡然与平和。这份淡然与平和,使他的头脑更加活络,对时局战机的把握也更加透彻。

若论天下善奇谋者,称荀攸为首应不为过。

从分化马超势力听到雍、凉、益三州局势的推演,荀彧终于开口。这一开口,却又把话头转向了一个荀攸不止一次想过,却任何人都不敢明说的事情上。

“公达,如果丞相依董昭进言,晋公爵位,你将如何?”

荀攸被这么猛一问,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荀彧却不等对方回应,神色发厉地继续道:“如果曹公登位,再上一步就会晋位为王,破了高祖异姓不王的成规,势成众矢之的。其时若荆扬益凉四州未定,又失了奉天子的高义,我军将再也无力征讨逆军,汉室也必将亡于曹公百年之后,这大汉的天下会被诸侯瓜分割据,自立为王称帝者众,以致重蹈战国覆辙!”

荀攸也曾设想过丞相为公后的种种影响,但听叔父这么一说,方感到事态发展将远超自己的假想。

“公达,我请你无论如何留在曹公身边,尽你所能护其周全。”荀彧语气前所未有地坚定,“即便僭越,曹公依然是汉室……唯一的依仗。”

这回轮到荀攸沉默了。

荀彧摇了摇头。“抱歉,公达。”他说,语气中去了那份坚定,又被无奈填满了,“我已半百,公达较我尚年长几岁……人,终究难敌天意啊。”

荀攸眼眶竟觉似要潮涌,忙抬手以袖擦去湿润,道:“叔父此言,我铭记在心。终我一生,定不负叔父,不负丞相!只是……”犹豫片刻,终于下了决心一般,压低了声音续道,“丞相会否篡汉而自立?”

荀彧眼中精光一亮,复又恢复如常,长叹道:“曹公,怕是要做周文王。”

荀攸何等聪明,一听便知道叔父话中意味。

“世人皆道董卓参拜不名、剑履上殿,作恶朝廷,不知昔年汉相萧何才是头一位享此待遇的人。忠焉奸焉,功焉过焉,本就是世人口中咀嚼,因所处地位、立场而变的东西。我荀彧一生,忠于家族,忠于曹公,忠于天子,忠于我大汉的大好河山。曹公今已位极人臣,若要再登高一步,我一定会出言反对,即使遭受忌恨也在所不惜。若是连我也赞同董昭一党,恐我煌煌大汉行至四百年间,举目四海也再难找出一个肯对天子尽忠的人了……”

荀彧说到此处,两人俱已热泪盈眶。

夕阳,终于向西边落去了。




董昭看着在座诸位,一字一字道:“明日丞相东征大军将过许都,廷议时,我将重申五等爵位,进言丞相晋公爵位,咱们一直谋划的事,马上就要落实了。”

清苑亭侯刘若道:“这几个月奔走下来,军中多数人都会附议。”

董昭满意道:“我曾经探问过荀攸的意思,他和荀令君恐怕不会同意我们的主意。不过此等大事,料他们也不会当庭表示异议吧。”

“依末将看倒也未必。”邓展摇头道,“末将认为,荀令君一定会反对祭酒的进言,以荀令君在朝堂的地位与影响,祭酒还需想好应对之策才好。”

董昭笑道:“丞相平乱敌而复中原,十四州坐拥其九。光武之后,有谁能及丞相这般伟绩。兼之六月间天有日食,此乃旧朝黯淡,新朝将起之相,我们只需不把话挑得过于分明,任他荀令君如何巧舌,天理也在我们这方。”

见邓展还有疑虑,董昭挑了挑眉,颇为不满。他站起身来,缓缓走到邓展身前,问道:“邓将军还有思虑?”

邓展连忙起身施礼道:“末将不敢,终是谨慎些,想得万全些为好。”

董昭又笑出声来,这次的笑声中多了一番哂玩的意味。“荀令君只有一人之力,能有多大威胁。荀攸谋划西方战事,一把年纪又随军去了,能不能活着回来尚不肯定;程昱年纪更大,人也躲在邺城,轮不到他来争,更何况他也是倾向于丞相晋公爵位的;贾诩那老家伙倒是高深莫测,但你见他得罪过谁么?这种伤害主君意愿的事情哪是他能做出来的?”他斜着膀子,瞅着邓展,“邓将军,你说以我董昭今时在军中的地位,兼有元让将军帮腔,还愁大事不成?”

邓展只得再次施礼,“祭酒大人教训的是,末将没有疑义了。”

刘若在一旁圆场道:“邓将军也是多虑了,董祭酒怎会思虑不周呢。只不知祭酒认为,若封公国,位于何处才好?”

董昭抚着胡须,在府中踱起步来。“以我所见,冀州物产丰富,人丁兴盛,就以冀州十郡为封地,国都设在邺城,国号以邺城所在魏郡而称‘魏’,最好。”

都亭侯王忠附和道:“董祭酒果然高明,《尚书》载冀州乃我华夏九州之首,现在也只有豫州堪与其相提并论吧。”
“豫州乃许都所在州域,自是不能奢想,”将军刘勋也应和着道,“确是没有比冀州更理想的了。”

董昭坐回位上,大为满意,长袖一挥,朗声道:“明日事成,董某和在座列位,都将是我魏国的开国元勋!”

众人轰然响应。




曹丕毕恭毕敬地跪侍在荀令君床边,满身的傲气都藏进内心深处,脸上只映出关切之色。

“令君老师既然患病在身,就不要行这些道路来劳军了,应回许都安心休养才是。”曹丕略带埋怨地说。若说天底下有几个令他真心佩服的人,除了自己的父亲曹操,恐怕也只有荀令君了。

荀彧并没有看向曹丕,似是自顾自地道:“丞相此番征讨孙权事大。闻说那孙权改秣陵为建业,大有建都自立的意味。丞相年近六旬尚且亲自督军讨伐逆党,我这区区疾病又算得了什么。”

曹丕咬了咬下唇,问道:“令君老师可是对父相仍有怨意?”

荀彧喉中挤出莫可奈何的笑声,道:“我与曹公相交愈二十载,虽偶有政见不合,却从未有过私怨。”他转过脸来,望着曹丕,“子桓呐,论及剑法,鲜有人是你的对手;前日看你行猎,见你左右开弓而无虚发,射术犹胜昔日,更是无人能及;文章辞赋本就是你所长,自不必提……”

一阵咳嗽打断了荀彧的话,曹丕忙从侍从处接过唾壶,让荀彧咳出痰来,又要扶荀彧半坐,方便咳后饮水。

荀彧摇头,表示不用在意,接着说:“可若想治理这天下,光靠这些就不够用了。”他冲侍从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出去,此间便只剩下荀彧与曹丕两人。

曹丕心知荀令君在父相诸子中,或多或少地表露出对自己的偏爱,知道接下来的话可能对自己意义重大,自然强压下心中情绪,凝神静听。

“修兵法可以敌万人,习政要可以治郡县,可唯有洞察人性,知其长短,量才置人,方能以众将之兵戟统率千军,以能臣之刀笔安抚国家。子桓当牢记于心。”

曹丕心下一震。在他的印象中,一向儒学大家姿派的荀令君,从来也没有说过这番用人乃至御人之说。

几年未见,荀令君给他的感觉与之前全然不同。之前在朝堂之上,荀令君痛斥董昭,坚决反对父相晋魏公,之后便闭门谢客,直到此次到曲蠡之前,他没能和荀令君说上哪怕一句话。

“子桓啊。”

曹丕正困于自己的思虑之中,突被这一声轻唤惊醒,见荀令君双目微闭,呼吸均匀,显然是从刚才那阵咳嗽中舒缓过来了,忙应道:“令君老师,我在。”

“你父相的心意,其实始终未能定下来。”荀彧全无先例地,用对待亲子般的口吻对曹丕说,“古来王侯出征,世子监国,你可曾因此番征伐扬州,留守后方的不是你而愤懑?”

这回曹丕可是惊得冷汗都从背脊溢出来,如果发问的是父相,他肯定当时就跪拜下去,叩首否认了。

荀彧睁开了眼,慈爱地看着曹丕,口中说出的话可是怎也与“慈爱”无关:“子桓呐,在一切未定之时,近侍左右反倒比监守后方,更容易讨取欢心,明白么?”

曹丕双眼圆睁,不可思议地看着对方,实在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患有疾病,连坐起来都吃力的人就是他追随学习了二十年的荀令君。

荀彧悠悠道:“呵呵,子桓,不要感到意外。我活不了多久啦,自己的身体如何,活到我这个岁数还是能知道个大概的。刚才那些话,是我第一次,也注定是最后一次向你提及。曹公的心意,你需在数年内彻底掌握……”

“令君老师病重了,我去叫医官来!”曹丕心神大乱,全然压不住内心的紧张与恐惧,明知荀令君此刻的话对自己的未来至关重要,却仍不得不打断了他。他唤回了侍从,逃也似的出去了。

荀彧长长出了一缕鼻息,躺正了头,双眼盯着上方,仿佛透过这屋顶,穿过那云层,直看到洪荒去了。




杨修端着酒碗,恣意挥洒着自己的才识与见解,虽然只有曹植一个听者,但他如遇知音般知无不言,比起在丞相与众将面前拆谜解字更加快意。他说了好一阵,终于将话题转入紧要处。

“公子,”杨修道,“之前西征,公子随丞相从军凯旋,新封侯位。此番丞相东讨孙权,留公子在邺,摆明是有监国的意味。自古以来太子君王出征而太子监国,想必丞相心中已经认定公子将是他的继任者了。”

曹植听了,犹豫道:“可是德祖啊,之前我跟父相出征时,二哥也在朝内,这次他也随军去了,跟我的境遇……不是一样的么?”

杨修哈哈大笑,“公子多心了,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他一口饮下一碗酒,孩子般手舞足蹈地说,“公子忘记了日前收到的那封急报?董祭酒在许都闹出这么大的事,公子以为丞相会作如何想?”

曹植沉吟道:“父相一向以汉臣自居,现已位极人臣,恐怕不会太在意董祭酒的话吧……何况令君老师也反对了……”

“大错特错!”杨修抢道,丝毫不以曹植为主自己为从而有所收敛,“如果丞相没有暗中授意,借他董昭两个胆子,他也不敢在朝堂之上堂而皇之地大谈晋魏公之事。且荀令君抗辩之后,直到出发劳军都再也没有上朝,公子不会没有察觉到吧?”

“那能代表什么?”曹植疑惑地问。

“公子诗文天赋冠盖古今,偏偏对您父相的心思拿捏不到。”杨修道,“丞相已有晋爵之心,就必会贯彻执行。立国之意明确之后,所做的一切安排,更加了一重含义,公子可知是什么?”

曹植摇摇头。

“给众臣看啊!之前他老人家是丞相,是汉臣,臣位贤者居之,哪有臣子百年儿子接任官位的。现在可不一样,丞相马上就要成为一方诸侯了,诸侯王公的世子,可是要承袭封爵的。”

曹植恍然,站起身道:“德祖的意思是,父相当真有意立我……”

杨修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了声音说道:“这事,修作为公子属臣为主子谋划,自然可以高声谈论,公子作为主家,却不宜过早表露心迹啊。”

曹植闻言,做了个明白的手势。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柔声道:“德祖啊,你想得未免太多了些,来来来,咱们还是饮酒谈诗!”

杨修笑了,一番功业已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荀彧望着眼前空空如也的食盒,久久不能平复内心的波澜。

他早已想到,这一天终究会来,也早已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当他尚弄不清是自己先死于疾病还是先死于其他什么原因时,这个无米无肉无菜的食盒摆到了他的面前。

初平二年,荀彧离了寡断少谋的袁绍,投奔刚成为东郡太守的曹操。两人一见如故,长谈三日也不觉疲倦。曹操得意地与人说,“荀彧可是我曹操的张子房啊!”

其后,荀彧不光干着张良的活计,也操持起了萧何的工作。经颍川荀氏人脉为曹操网罗的能人贤士不胜枚举;主理国事内务时,即使曹操遭遇如何惨败,荀彧总能以最优的方式整理残局,转而为曹操谋取更大的利益;任尚书令,则朝中大小事务咸经他手,以汉室衰颓至皇帝几番流离的惨况,他依然匡弼汉主,与曹操一道,将已无人信奉的大汉正统生生延续至今。

一阵剧烈的咳嗽冲破了他回溯的思绪,这一次感觉之剧烈,使他清楚地感觉自己势难见到明天的朝阳。

他仰面摔倒下去,一口浊血喷出,坠在土红色的朝服上,如异兽的怪影将爪牙伸向他的心口。

他艰难地跪坐起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伸出右手,想去触碰那个食盒。然而终于触摸不到。随着最后的痉挛由内至外震遍全身,他伸出去的右手颓然落下,与本就垂在身前的左手交在一起,失了一切神采的双眸随着头、颈、背流星般划下,倒在双手之上。

当一早被他严令斥退的侍从在一个时辰后返来,欲伺候他服药就寝时,看到令君荀彧正长长久久地,无比恭敬地,朝那食盒深深叩拜着。




曹操将手中的急报拿得远了一些,方看清简片上的文字。显然,自己已经老了,这双看惯了世间纷乱的眼已然花了。

两个姓刘的果然反目了,刘备斩杀了为刘璋把守益北门户的杨怀、高沛,攻占了涪城。以刘备之能,兼且麾下文武齐备,想来益州这块刘家割据之地,要换另一支宗亲把持了。

他将简片随手扔到案上,站起身来,两侧的侍从忙上来帮他顺直长袍,并将御寒的毛皮捧到面前。他点了点头,待侍从将毛皮披在身上,便走出了帅帐。

北风呼啸着,卷起初解冻的水汽,向着他那红润却也布满皱纹的脸上乱纷纷刺来。他眯起眼,透过茫茫一片,审视着排布齐整的军营,又似纵穿了这片营地,看到了位于远方某处,只有他能看到的东西。

“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他喃喃念出两句数年前征讨高干时吟作的诗句。彼时乃冬春之交,万物已有复苏之相,只是被凛凛北风逼得不敢抬头。而今又逢冬春时节,大地之上却只有死寂。

那碧眼儿孙权使人在大江西岸驻下重兵,又任那个不下周瑜、鲁肃的吕蒙镇守新修成的濡须口。他的北方将士不畏严寒,但这大江边上湿冷的潮气却让人难受入骨髓去,反倒是南方的兵卒更能适应。

这一仗,还是不好打啊。他在心中暗暗叹息。

他回转身子,走入帅帐,动了下肩膀将毛皮抖落,忙有侍从赶来接住,不曾让毛皮落地。

他的目光聚焦到案上一角,角上静静睡着一个方形物件。那是一个雕工精美的食盒,里面却无米无肉无菜,只满载着沉淀了二十多年的恩情、快意、失落、矛盾,种种情感杂糅,似要把这个食盒膨胀开来。

“文若啊……”

眼窝一松,嘴角苦涩。

而今香何在?

曹操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感情,没有尝过这种滋味了。




次年四月,曹操回师邺城。五月,晋爵魏公,邺城更名邺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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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级皇家勋章翔鹰建站十周年纪念章一级翔鹰勋章一级嘉禾勋章特级帝国勋章十字军勋章鹰之智者“翔鹰杀”勋章

附庸关系1
 楼主| 发表于 2017-9-1 14:34:49 | 显示全部楼层
首先感谢狂熊在我这几天写文的时候,一直跟我讨论事件、字句的使用,帮我屏蔽了许多可能出现的低级错误。

好久没正经写点儿自己喜欢的东西了。了解我的人大概知道,聊到三国,我是实打实的魏粉。长久以来关于荀彧是魏臣还是汉臣的讨论一直争来争去,很没意思。在我看来,荀彧当然是汉臣,但他和曹操的关系,却一直没有走到水火不容、暗中较劲的地步,而如果荀彧能活到世子之争的时候,也多半会是立长派而支持曹丕。

三国本来就是热度极高的话题,前阵子那部不靠谱儿的白莲花聚集又把三国热度更往上炒了一番。不过,好像荀彧的形象,无论在文学作品中还是电视、电影作品中,都偏迂腐、少变通,与我心中的荀彧不符。所以我用间歇的时间,用这么一个短篇,简单写了写我印象中,也有阴暗狠辣一面的荀令君(顺便黑马超黑个过瘾)。

最后推荐一下之前的《威震逍遥津》:https://www.hawkaoe.net/bbs/thread-112896-1-1.html
居然已经是四年前写的了,日子过得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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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1 16:39:50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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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1 17:00:08 | 显示全部楼层

必须原创啊,还是在标题注明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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翔鹰建站十周年大纪念章特级帝国勋章特级翔鹰勋章特级嘉禾勋章一级皇家勋章鹰之智者蛟龙勋章十字军勋章大冒险家狂熊勋章

附庸关系2
发表于 2017-9-2 17:41: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印象是,日師黑馬超不遺餘力,另外我很喜歡荀彧倒下一段的描寫,活形活現。

感覺一個疑似BUG就是蜀中消息或許來的太急,因為當年曹操十月開始準備伐吳,然後孫權將消息傳給在蜀中的劉備,劉備裝成預備退回荊州,誤以為真的張松被劉璋砍了,於是雙方正式翻臉,劉備打下涪城,而這消息又被曹操的探子帶回去……這些事情要在兩個月內發生略為趕急,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另外就是馬騰無故被帶去許都受審,這可以解釋成要象徵性交朝廷設置,但這樣負責的就應該是廷尉了,然而當時廷尉又不知道是誰(加上日師要帶出鍾老爺)……

個人很同意荀彧沒獲得現代影視應有尊重,不過我卻偏向認為空食盒是謠傳,同時也沒有感覺他是支持曹丕一派。至於忠於漢還是魏對當時人來說恐怕不是問題,畢竟帶頭上書請封曹操為魏公的可是一堆漢室宗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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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级皇家勋章翔鹰建站十周年纪念章一级翔鹰勋章一级嘉禾勋章特级帝国勋章十字军勋章鹰之智者“翔鹰杀”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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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2 19:28:03 | 显示全部楼层
狂~劇情狂 发表于 2017-9-2 17:41
第一印象是,日師黑馬超不遺餘力,另外我很喜歡荀彧倒下一段的描寫,活形活現。

感覺一個疑似BUG就是蜀 ...



对啊,就是要黑马超!反正大家看法一致……

关于食盒其实,,,我已经把服毒抹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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翔鹰建站十周年纪念章三级帝国勋章一级翔鹰勋章第十一届火箭筒杯最佳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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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2 23:10:21 | 显示全部楼层
火钳刘明!(无意义回帖!)
想了好久……还是请叫我菜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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