扳倒孔祥熙:蒋介石的反腐难题
1945年7月25日,蒋介石在日记中写道:“傅斯年等突提中国银行美金公债舞弊案,而庸之(孔祥熙)又不愿开诚见告,令人忧愤不置。内外人心陷溺,人欲横流,道德沦亡,是非倒置,一至于此!”文|杨天石
一笔天文数字般的国家巨款巧妙地成为国库局少数“同人”的囊中财富,对于这样一个损公肥私的签呈,身为中央银行总裁的孔祥熙居然批了一个“可”字。
案发后,社会“反孔”情绪日趋强烈,蒋介石不得不考虑“换马”。但孔是蒋的姻亲,有霭龄、美龄“护孔”,“换马”谈何容易。此事竟使得蒋介石在日记中写道:“苦痛极矣”。
千万美金公债券贪渎案如何发生
1942年,抗日战争进入第5个年头。国民政府为解决日益膨胀的财政需要,用美国对华5亿贷款中的1亿元作为基金,在西南、西北地区发行“同盟胜利美金公债”,每元折合国币20元。人民以国币购买,待抗战胜利后兑还美元。当时宣传称:“公债以美元为基金,本固息厚,稳如泰山;国人踊跃认购。功在国家,利在自己。”
公债虽有美金作底,但各地人民均采取多购不如少购,少购不如不购的消极态度,发行情况并不好。至1943年秋末,全国实际售出还不到预定计划之半,约为4300万美元。已购之人也不很相信将来会兑还美金,因此大多在购得后即转手求脱。在黑市上,美券一元仅值国币17~18元。但是,其后由于通货膨胀,国币贬值,美券的价值逐渐提升,由美券一元可值国币30元发展至可值273元。
由于美券价格持续上涨,身为行政院副院长、财政部部长和中央银行总裁的孔祥熙,于1943年10月9日致函蒋介石,以“顾全政府之信誉”,“如不筹维办法,将来再请援助恐有妨碍”为由,申请于10月15日结束美金公债的发售。各地尚未售出的美券,全数由中央银行业务局购进,上缴国库。
当时的国库局局长吕咸却从中看到机会,企图乘机舞弊,损公肥己。他于1944年1月命债券科科长熊国清代拟了一个签呈,中称:“查该项美券销售余额,为数不贷,拟请特准所属职员,按照官价购进,用副国家吸收游资原旨,并以调剂同人战时生活。”
当时美券一元的最高市价已经飞涨到国币250元,而国库局的同人却仍可以20元的低价购得;尚未售出的美券5千余万元,其市价将达125亿国币。按照吕咸的办法,这一笔天文数字的巨款就可以成为国库局少数“同人”的囊中财富。对于这样一个损公肥私的签呈,身中中央银行总裁的孔祥熙居然批了一个“可”字,并且加盖了“中央银行总裁”的官章。
知情人检举,蒋介石开始密查
俗话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孔祥熙、吕咸等人如此明目张胆地舞弊、贪污,自然不能做得天衣无缝,船过无痕。1945年春,国库局的几个知情年轻人开始向重庆国民政府秘密检举。3月19日,蒋介石日记云:“研究中央银行舞弊案。”(《蒋介石日记》(手稿本),以下均同,不一一注明)这一天的日记说明,几个年轻人的检举已被蒋介石知悉,他开始注意美金公债的舞弊案了。此后,蒋介石发现中央银行美金公债账目不清,开始重视,并且决定交财政部部长俞鸿钧彻底查究。
俞鸿钧接手美金公债案后,于4月8日向蒋介石提交了一份查账报告,其情况是:“美金公债自停止出售以后,所剩五千万左右也几乎售完。买主用的都是一些堂名、别名,地址含糊不清,有的甚至是南京、上海等沦陷区的地址。”蒋阅后认为“其中显有弊窦,应彻查”。
要查,蒋介石碰到的第一个困难是,孔祥熙不在国内。1944年6月,孔祥熙被派赴美,出席国际货币基金世界银行会议。他患有膀胱结石病,会后即留在美国治病。1945年4月10日,蒋介石致电在纽约的孔祥熙,指出在停售美金公债后,仍有1100万余债券在继续交易,应予追缴。4月11日,孔祥熙复电称:“此事当时经过实情为何,弟不详悉,已将钧电转主管局局长迅剋遵办,并严令责成负责,追缴齐全。俟弟病稍愈,即当回国亲自处理。”
接到孔的复电后,蒋介石很失望,4月30日日记又云:“接庸之电,令人烦闷,痛苦不知所止。”“中央银行问题甚难解决也”。中央银行长期掌控在孔祥熙手,其势力盘根错节,蒋介石已经感到,美金公债舞弊案和中央银行的问题比较棘手。5月22日,蒋介石因中央银行业务局的黄金舞弊案发现重大嫌疑,电召孔祥熙速回。
同年5月5日,国民党在重庆召开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19日,选举国民党新一届中央委员。长期以来,孔祥熙的贪渎名声早已流传在外,口碑甚坏,但是,孔是蒋的姻亲,宋霭龄、宋美龄都“护孔”,蒋在财政上也要依赖孔,因此,外间虽反孔,而蒋介石却常加维护。选举中,孔祥熙和粮食部部长徐堪的票数都很低。后来选举常委时,孔祥熙竟至落选。蒋介石感叹地在日记中写道:“其信望坠落至此,犹不知余往日维持之艰难也。可叹。”
6月1日,蒋介石在日记中写下了他对孔祥熙的考语:“(庸之)不能为党国与革命前途着想,而徒为本身毁誉与名位是图。”至此,孔祥熙不仅在政治上失势,在蒋介石心目中的地位也很不堪了。
“一意狡赖,可耻之至!”
7月8日,孔祥熙回到重庆。7月11日,陈布雷告诉蒋介石,已有人在参政会提出美金公债舞弊案,蒋于是立即召见孔祥熙,将此案调查经过、事实、人证、物证一一告诉他,“嘱其好自为之”。
蒋这时的态度还是要保护孔祥熙,不料孔却“不肯全部承认”。13日下午,蒋介石再次召见孔祥熙。这一次,蒋就不只是空口白说,而是向孔展示证据了:“直将其人证、物证与各种实据交彼自阅。”但孔仍坚决否认舞弊,甚诅咒发誓。蒋介石看在眼里,大不以为然,觉得孔不配做一名“基督徒”。面对这位与自己多年共事的老姻亲,蒋不得不拉下脸来,“严正申戒”,孔这才“默认”。蒋介石见孔祥熙不再强辩,态度又转为温和,“嘱其设法自全”,将主动权交给孔,要他自己寻找解脱办法。当日蒋介石日记云:“见庸之,彼总想口辩掩饰为事,而不知此事之证据与事实俱在,决难逃避其责任也。余以如此精诚待彼,为其负责补救,而彼仍一意狡赖,可耻之至!”
14日上午,蒋再次与孔祥熙谈话,据蒋介石日记记载:“彼承认余之证据,并愿追缴其无收据之美金公债,全归国库也。”15日,蒋介石反省上周各事,在日记中写道:“傅斯年等突提中国银行美金公债舞弊案,而庸之又不愿开诚见告,令人忧愤不置。内外人心陷溺,人欲横流,道德沦亡,是非倒置,一至于此!”
孔祥熙一面在蒋介石面前承认有问题,但同时紧急布置国库局采取应付措施,组织18个人连夜造账,对付审查。孔祥熙甚至向审查者出示蒋介石交给他阅看的检举资料。7月16日,蒋介石审读中央银行的审查报告,再次召见孔祥熙。当日日记云:“彼将余所交阅之审查与控案而反示审查人,其心诚不可问矣!”
蒋介石止步停损,深悔撤孔太晚
21日,孔令仪携孔祥熙复函见蒋介石,对陈赓雅等人检举的1150余万元美券的下落作了交待,但仍不肯承认这一过程中有任何舞弊不端行为。
孔令仪是孔祥熙长女,自幼深得蒋介石的喜爱。孔祥熙让令仪递送报告,自有其考虑,但是,对令仪的喜爱和对舞弊案的查究是两回事。当日蒋介石日记云:“庸之图赖如前,此人无可理喻矣!”
蒋介石决定不让孔继续担任中央银行总裁。他在日记中写道:“正午,发孔庸之辞中央银行总裁职照准,其遗缺由俞鸿钧补之命令。”以下蒋自涂约16字,当系对孔祥熙的极度愤怒谴责之词。可能事后蒋觉得过于粗鲁,所以又涂掉了。
7月24日,蒋介石发布命令,准予孔祥熙辞去中央银行总裁一职。同日,又手谕孔祥熙:“该行经办人员办事颟顸,本应严惩。姑念抗战以来努力金融,苦心维持,不无微劳足录。兹既将其经办不合手续之款如数缴还国库,特予从宽议处。准将国库局局长吕咸、业务局局长郭锦坤免职,以示惩戒为要。”
国库局美金公债舞弊案不是“办事颟顸”的问题,蒋介石这样写,是一种大事化小的办法,旨在为以后的进一步调查定下基调。
事实上,他并不想彻底查清。8月16日日记云:“晚检讨中央银行美债案,处置全案,即令速了,以免夜长梦多,授人口实。惟庸之不法失德,令人不能想象也。”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提高行政效率,蒋介石愿意在一定程度上和一定范围内反贪腐现象,但是彻底查下去,反下去,就会“夜长梦多,授人口实”,发生影响,危害自己的统治。
所以他要下令“速了”。17日,他约请司法部部长谢冠生、俞鸿钧及陈其采会商办法。8月26日,陈、俞二人向蒋书面报告,将此案的性质轻描淡写地定性为:“未按通常手续办理,容有未合”,“亦有未妥”,而且,债票已经追缴,吕咸、郭锦坤亦已免职云云。蒋接到报告后,未有新指示,一场轰动一时的舞弊案件就此画上休止符。
一个腐败的政权是不能真正反腐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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