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舞墨飞 于 2013-2-13 17:57 编辑
风华绝代
[1]
用韩一一的话说,那时候,我们那条街,城管尚未如此猖獗,一到晚上,各种流动小吃摊摆得鳞次栉比,香飘百里。我们下了学,就沿着街吃将过去,等到家了,刚好就饱了,正好开始打电子游戏,不爽不归。一般是在我家打,韩一一说,每次他打完,多少有些头昏眼花。一出门,眼光迷离之中,满天的星星静静地凝在云里,让他的心里有种莫名的静寂感。也不是想起了什么,就是突然安静了下来。我家门前的那棵大柳树,新栽不久,他仿佛能听到那枝条轻轻拂在他脸上的声音。
韩一一还说,这本是他想到的得意的小说开头,如今被我盗用了。
我第一次遇见韩一一也是因为电子游戏,那是在初中开学第一节电脑课。那节课没有老师,所有的男生都在打一些不三不四的网游。我正准备也不三不四的时候,就看见了韩一一。我那时转了头,想看看旁边的是不是玩同一个游戏,一看,那边厢正打一个画面惨不忍睹的回合制战棋游戏,节奏奇慢,技能的动画跟网游比起来仿佛就是三八大盖和导弹,但那人气定神闲,津津有味喜滋滋。我当下也不继续不三不四了,停住,看着,满足好奇心。
我越看越入神,最后我说了一句话,这是我一辈子说得最正确的一句话,寥寥几字,就让我结交了可以托付一辈子的朋友。我现在还能记起我当时的音色和语调,我说的是:“哥们儿,你停会,把你U盘给我。”
那个游戏全称是《最终幻想战略版》,我和韩一一都叫它《FFTA》,它来自GBA,一个比较古老的游戏机,但我们对它乐此不疲,因为它内容丰富,剧情我后来想起来甚至有一些哲学意味,可玩性很高。我初一的暑假就奉献给它了。
除了这个游戏,我和韩一一开始聊别的,开始东扯葫芦西扯瓢。从小学到高中,我们的周一早上都是用来升旗的,升旗当然不仅仅是升旗,还有国旗下讲话,这个讲话我就没听到过一句有用的有趣的,但整个人杵在那又不能不听,傻站着,没事做,就算你不爱听它还是使劲往你耳朵钻。自从认识韩一一,我就解放了,整个升旗我耳朵里就只有我们聊天的声音,愉悦无比,我贱贱地想,恨不得升旗能长点。
[2]
我跟韩一一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愤世嫉俗,这突出表现在,我们从来不听领导讲话。学校开大会之前总要排队入场,跟开追悼会一样。我跟韩一一凭着长得不高的优势,顺理成章地站在队伍的前列,昂首阔步地最先走进会场,然后,一猫腰,就躲在了最后排。领导开始讲话了,我就开始看课外书,韩一一不疾不徐地掏出一本奥数书,抓耳挠腮地做。
有一次,领导正讲得兴起,还跟台下的同学来了点互动,气氛挺热烈的。我那天倒霉,忘记带课外书了,趴桌子上流哈喇子。就在这时,说时迟那时快,韩一一用力一拍桌子,“这题原来是选A啊!对对对!”声音洪亮,激越振荡。幸好被那时会场的嘈杂掩盖,这声音只惊醒了我这个闲人。我当时一醒,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事后一问前边同学,我笑得前仰后合。
韩一一差点就成了学校名人。但其实他很低调,这是所有人的结论。有一次一个女生来我们班找韩一一,班上一个调皮男生说:“你去楼下花园,做奥数那人就是。”那女生不信,说:“谁去花园做奥数,得被蚊子咬死。”我开口了:“那小子爱静,而且他从来不被蚊子咬。”
事后我们都想拿这个调侃一下他,“那女生找你问数学题吧?”谁知他一句话不说,竟然脸红了。同志们一看有内幕,蜂拥而上,开始问东问西,从那女生的名字到那女生妈妈的名字。结果是,韩一一很淡定地拿出一本奥数习题集,说:“老师让我今天之内把这个做完。”
我在一边看着,偷乐了半天。
[3]
晚上回家的时候,韩一一单车坏了,小子死活要我载他。起先我很不情愿,后来我囧中生智,开出条件,“你得把那女生跟你说什么告诉我”。
我刚说完,这小子转身就跑。嘿,奥数脑子被烧坏了,我单车没坏啊,当时我那个眼疾手快,我现在还记得。我充分发扬了无数女先辈留下的八卦精神,掏出钥匙,跟单车锁一触即分,脚一跨,奋起直追。韩一一最大的缺点在那时暴露无疑,四百米的运动场他跑一圈我能跑两圈,追上他只是时间问题。
不过毕竟他先出发,他离我还有一段距离,我加大脚力,大声喊话,“投案自首是犯罪——分子的唯一出路!”谁知他死到临头也不知回头,手里拿着老厚的一本奥数书颠颠簸簸跑个不停,手臂摆得十分滑稽。我继续喊话,“投案自首——”
嘣。
靠,单车爆胎了。
我当时那个悔啊,一个胎当时的价钱是多贵啊,我一个月的零用钱才十块啊。
我在那里捶胸顿足,发誓今后再不八卦。当晚月光隐身,星光明媚,微微的风吹在我们白色校服的衣襟上。韩一一仍在狂奔,所有的空气都在他的身后凝成线,就像是一道光。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夏天的最后一天。
[4]
以下是当晚我跟韩一一的短信记录:
我:我单车爆胎了。
韩一一:哦。
我:都是因为追你。
韩一一:我有人追了。
我:……
当晚夜阑人静,我站在我家的窗台,沉思了半个小时。洗澡的时候,我又沉思了半个小时。睡在床上,我翻来覆去颠三倒四地睡不着。他妈的,我不做奥数还用脑过度了。
最后我爬了起来,又沉思了半个小时。最后的最后,我睡着了。
第二天一起来我就发现我感冒了。我很奇怪,这大夏天的还感冒了。不就是光着上身靠在墙上睡着了,这热空气还能急转直下?“啊欠!”我重重地打了个喷嚏,决定请假在家看课外书。
中午韩一一给我发短信了:
韩一一:你生病了?
我:你恋爱了,我感冒了。
韩一一:逻辑有问题。你发烧?
我:……
我在家躺了一天,上午看了三本课外书,下午看了一下午风景。其实我家的风景视角不是特别好,一道窄窄的窗对着一条河,河也没什么特别的,窄窄的,可能只是比城市里的河清澈点。但就是这种窄,我莫名地觉得美。
河边有柳,站在我家的窗户边,我看不清柳条的拂动,只能看见穿着各色衣服的人们慢悠悠地穿来梭去,柳条是他们的背景。“年年柳色,灞陵伤别”说不上,“小桥流水人家”也是扯淡,在这座小小的山城里,这条小小的河并不能带来江南的意境,但没有它,这小城会失去生机,只剩下野性。
我就这样在家悠闲地臭屁了一天,满脑子塞满了各种文艺的字词,等到晚上写日记的时候,我才想起一个严肃的问题,那让我患上感冒的一个半小时,我到底在沉思什么?
于是,我再度沉思半小时。
然后,我靠在墙上睡着了。
[5]
第二天我的感冒顺利地没好。
但今天我决定去上学,理由是书看完了,得去学校图书馆借书。时候已是秋天,天气微有些冷,我穿上秋季校服,很遗憾地发现它还是很合身,我仍旧拥有站在队伍前列的身高。
走到楼下,我又有了发现——忘记给单车换胎了,于是,我信步走上了清晨的大道。更意外的发现在这时出现了,前方一点钟方向,目标出现,右腋下夹一厚书,旁边是一可疑女子,两人有说有笑,朝学校方向走去。
我决定跟踪。
目标停下了,拿出腋下的书翻了一页给女子。
目标再度停下,买了三个包子和两杯豆浆,和女子分食早餐。
目标进入校门,和同学打了个照面,没有打招呼。
目标和女子分别,走进初三(1)班教室。
跟踪结束。
我靠在教室门口,秋风拂过我刚剪过的板寸,撩起院子里地上的黄叶,又卷进教室,翻开一本本书页。天气真是有些冷了。
就在我快要陷入半小时沉思的时候。
我突然想起了那件事。
那就是,韩一一这个奥数狂都恋爱了,我该怎么办。
[6]
韩一一的恋情很快在全年级曝光了。
虽然韩一一为人低调,恋爱也搞得很地下,但数学老师常常张贴他的数学题解答过程,大力宣传之下,同志们都对这个名字产生了一点好奇,再加上竟然是早恋这么可以八卦的话题,自然是谈资中的战斗资。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已成为各班QQ群的热议话题。
韩一一一如既往地淡定神闲,每天早上和那个女生一起上学,中午一起在外面固定一家饭馆吃饭,晚上送她回去,其它的时间,自然是献身伟大的奥数。
有一天我上课传纸条问他,你爸妈知道会同意吗。
他停下了奥数,说,我不知道。
我说,那女孩怎么样。
他说,很好。
我说,会是一辈子吗。
他说,不出意外。
我说,你就这么自信。
韩一一沉吟了一会。
“韩一一,你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语文老师明显有点激动,本来老师都知道韩一一从不听课只做奥数,但今天韩一一这一“沉吟”,老师还以为他在看课本,就……“这篇文章的作者认为,人生中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我以为韩一一会马上翻书找到答案,因为这个答案很可能出现在篇头或篇尾。
“爱情。”
“为什么呢?”这个答案明显不搭调,可语文老师一脸笑容——最猥琐的那种,依旧用浑厚中正的嗓音问韩一一。
“只有这个,是用数学式子表达不出来的。”
韩一一回答得很平静。所有的男生都在看着他,所有的女生都在看着他,只有我没有看他。
我明白,这是他心里的答案。
我的朋友,你比我更安静,成长得更快。
[7]
不知是哪个好事者,韩一一的恋情在学校的贴吧曝光了。
当然也有好心人,有一个ID一天发了100张帖子祝福韩一一,说是“百年好合”。时隔多年我才知道,这个好心人就是我们亲爱的语文老师。
不幸的是,韩一一终于陷入了忙碌之中,原因是早恋被老师和父母获知。数学老师是学校和他最亲近的老师,因为直接指导他的奥数。自从知道我们的奥数少年早恋了,一周谈话三次,次次韩一一都是铁青着脸出来。家里就更不用说了,韩一一直接早出晚归,回家倒头就睡。
直到这时,他才告诉我那个女生的名字。她叫兰烟。
那次传纸条之后,我们就陷入了一种神奇的默契,只谈别的,不谈这件事,每天晚上我也很自觉地一个人回家,他也很自觉地依旧什么都没说。就这样又过了一个月,在他被家长老师教训得焦头烂额的时候,他跟我说:
“没有人能阻止我,就像我做奥数一样。”
我什么也没说,静静地看了他一眼。那时烈日当头,大部分的男生追着一个篮球跑了一个又一个来回,“秋老虎”肆虐着南方湿热的空气。我跟他坐在树下,喝一瓶汽水,听陈绮贞的《就算全世界与我为敌》响了一遍又一遍。
恍惚间我觉得,又回到了夏天。
[8]
有一天我正在网上乱漂,有一个QQ加我。
备注是:我是兰烟。
我:你的名字真文艺。
兰烟:你也不赖。
我:不不不,老韩比我强。
兰烟:他不老。
我:……
兰烟:你跟他,是最好的朋友吧?
我:是的。
兰烟:帮我一个忙?
我:?
兰烟:多关心他一下。
我:我起鸡皮疙瘩。
兰烟:他说,除了我,只有你理解他。
我:你们为什么不一起去见他的家长?如果他父母支持,事情会简单许多。
兰烟:是吗?他说不行,他爸妈一心要他好好学习,决不会同意。他说,就这么耗着,他扛着,时间久了就能把他爸妈磨下来。
我:韩同学真是强大。
兰烟:他很辛苦的。
我:……
我:你们的未来都计划好了?
兰烟:没有。
……
我抑制了想要询问他们交往过程的冲动。相反,我突然想知道,如果我遇见一个女孩,在没有计划的未来之下,我的感情会不会如此确定。
[9]
兰烟来自初三(3)班,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因为,是她追的韩一一。
这是韩一一再度跟家里吵架以后,在凌晨十二点,和我跑到一个广场上吹风时告诉我的。
兰烟不算特别漂亮,但是绝对算漂亮。关键的是,她很喜欢韩一一,也很适合韩一一。在奥数少年做奥数做得忘记吃饭的时候,她会体贴地打好饭带回教室,甚至会特意挑一些补脑的菜。在韩同志长跑不及格的时候,兰烟陪着他在大操场一圈圈地散步,这让某个最尴尬的同学瞬间成为最幸福的同学。
那时我们四个班体育课一块上,韩一一和兰烟这对情侣也早已公开,于是体育课成了他们肆无忌惮牵手谈笑的时段。
我当时因为嫉妒,还故意偷了韩一一的奥数书。
谁知立志献身奥数的少年当天第一次忘记了要做奥数。
韩一一坐在广场的中央,在昏暗的路灯光下,跟我说。兰烟的父亲早逝,母亲支持她做任何事,而兰烟,希望安静地陪他一辈子。
那晚的风如此的凉,简直要把我的脸割下来。
那晚的韩一一,决绝得就像一把刀。
我嫉妒得发狂。
[10]
第二天我总结了,我之所以会嫉妒,就是因为,我不做奥数。
于是,我买了一本奥数书。
下午,废品回收站就多了一本奥数书。
晚上我又总结了,韩同学根本就不是一个正常的生物。
生活在又一个月后似乎回到了正轨,韩一一的老师和家长闹得都不再凶,一一同志终于又可以安心地做奥数了。
还有一个月就是期末考,大家终于也不再注意这对情侣的生死存亡,而转而关心是否能考得一个良好的分数以
换取一个良好的假期。
生活就在这个时候开始了它最无情的玩笑。
[11]
突然有一天,我发现韩一一没有来上课。
起初我以为他是去做奥数了没多管。后来一连三天都不见人,我拿出手机,一想,奥数少年没有手机。
我跑去(3)班,找兰烟。同学说,兰烟没来三天了。果然,考前一周,曾经的焦点人物三天没来,也不会成为新闻。
我上了QQ,问兰烟,你在哪,韩一一在哪。
一整天没有回应。
我有点急了,跑去问老师,老师说,韩一一是旷课,打他家电话他家长也不说是什么情况。
我只好去问兰烟的老师,他说,兰烟请了长假,什么话也没说。我说,你把兰烟家里的电话给我,然而,奥数少年的家属家里没有电话。
我更急了,直接跑到韩家,问韩一一的爸爸,韩一一呢。
答案是“死了”。
“叔叔你就告诉我他在哪?”“这死小子死到哪我才不管!”随后是一声关上门的砰响。
“叔叔,我找韩一一有急事!”
“找他干什么?!不孝子,败家!不顾自己家要去照顾别人!”
照顾?谁生病了?
我的急智再度出现,我拿着电话簿,把县里的医院电话拨了个遍。
“你好,请问这里有一个叫兰烟的病人吗?”
“有啊,您找她?”
“能把电话给她吗?谢谢。”
“你是?”
“兰烟?我是蓝玉。你得了什么病?韩一一是不是在你身边?”
我听见兰烟拿开话筒说了一声“是蓝玉”,随后,奥数少年的声音终于响起。
“我是一一。”
不是以往或许还带着一丝故作的淡定从容,而是脱去了全部的青涩,完全成熟的,嗓音。
[12]
我在人民医院的病房里见到了韩一一和兰烟。
白,满目刺目的白,在那个昏暗的日子里,即使没有拉上窗帘,白色还是如此的压抑,压抑得人不敢正视所有的现实。
我突然想起了韩一一的那句话,
“没有人能阻止我,就像我做奥数一样。”
一个正在成长的少年,一个还没有长成真正意义上“男人”的人,他承受了我不曾得到也不曾想象的一切。
兰烟得了很重的病,治疗不仅需要一大笔钱,而且成功的概率并不高。
韩一一放弃的概率是零。
兰烟家很穷。他跟父亲请求,卖掉自己家的房子,筹款给兰烟治病。结果无异于一场家庭风暴,父亲本来就对他不专心学习谈恋爱耿耿于怀,现在居然要卖掉自己家的房子,自然是两个人什么好话都没有,大吵一架,韩一一摔门而去。
这四天,韩一一一直在照顾兰烟,兰烟一直在安慰韩一一。兰烟的母亲在旁边哭成泪人。病床上的兰烟憔悴得很,一张脸比墙壁还白得恐怖,似乎已经没有什么气力多说话。
我站在床边,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我把韩一一拉出来,问他,到底需要多少。
答案是一个初中生除了做数学题完全用不到的数字。
我第一次在韩一一的脸上看到了慌乱。在这样一个年纪,再会解数学题,也没有能力填满一个现实的数字。
在韩一一棱角分明的眼睛里,我看出,他哭过。
“这四天,你过得很辛苦吧。”
“还好。可是,我很怕。”
泪水夺眶而出,我紧紧地抱住他。来来往往的护士都往我们这边看了一眼,就像那节语文课,所有的人,注视着,一个说出答案是“爱情”的少年。
[13]
学校、社会、网络,都开始募捐了。
韩一一跪在了父亲的面前,什么话也没说,绝食整整一天。
韩爸骂了一整天,骂响了整个小区。
“拿去拿去!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儿子!唉,唉,唉!”韩一一接过存折,给了他爸一个熊抱,之后,飞奔出门。
他早已跑得比我更快了。
我们想了所有能想的办法筹钱,尽管有的只是杯水车薪,但韩一一从不放过。他一个月接了三份工,每天累得一身骨头散架,还嫌不够。
如果钱能凑齐,一个月后,是兰烟手术的日子。
最令人动容的是语文老师,他拿出一半的积蓄,“韩一一,你听好,我虽然是语文老师,我的课你也几乎没听过,但是,我一直最欣赏的就是你。你的故事,我会写成文章,让后来的学生都记住。”韩一一再度下跪,这一跪特别重。
在这一个月里,他首先跪的是父亲,然后跪了无数的人,为了,哪怕是一点点的筹款。为了,不留遗憾。
我看着我的朋友,我见证着一段真正的爱情。
是你,告诉了我什么叫做刻骨铭心。
[14]
冬天终于到了。
韩一一曾跟我说,他最喜欢的季节是冬天,冬天最是寒冷,而寒冷能带给人冷静,越高的温度,人脑其实是越不理智的。
雪花纷纷扬扬,冰凌悬挂成排,南方少有吧,这样的大雪。仿佛能带走一切,洗净所有,覆盖天地。我站在我家的窗前,遥望着那条小小的河。尽管大雪,这河仍是不结冰的,流动不息,上面漂浮着偶尔的枯枝败叶。一切都冷寂了下来,生机褪去。当寒风刮过,谁也不知能留下什么。
兰烟的病情愈加严重,尽管钱还差一点,院方还是同意,明天就手术。一个月忙碌到死的韩一一,终于停歇,坐在了床前。
“你好像瘦了。”兰烟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了,用了很大的气力才将这句话连成线,送到韩一一的耳中。
“我不会有事,你也不会有事。”
韩一一猛地抱住了她,用力地,深深地,他吻住她。韩一一从未如此疯狂,就像是被压抑得太久的野兽。一点一点,舌头的温度仿佛是天降的,与这寒冷的季节和孤寂的世界格格不入。她忽然觉得他长大了,迅速地成熟,用肉眼可见的速度给了她一个依靠的肩膀。
“烟,你绝对绝对不能离开我。”
曾经自如地掌控一切数学题答案的少年,想要将这件事完完全全地确定下来,歇斯底里。
[15]
兰烟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瞬间,他们俩对视着笑了。
我很开心,他们真的很幸福,年少,纯真,互相扶持,拥有撼动这个世界的力量。不管是谁,应该都会不由自主地祝福他们,期待一个圆满的结局。
但是,但是。
只是但是。
[16]
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
一个人要走过多少路
Before you call him a man
才可以称之为人
很小的时候,我们就被教育着,大人们说,我们被宠坏了,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苦难。
但我想,每个时代,都有人是足够坚韧成熟的。大人们当中,也有幼稚不堪的。我们只是所遇不同。一些光芒不会散去,再好的年代,再坏的年代,都是如此。年轻的人儿,有时正是在进行着足以匹敌先辈的求索。
我想如此。
如韩一一。
[17]
很多年以后,当我试图写一本回忆录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都是韩一一,那天听到手术结果后撞开所有人冲进手术室的韩一一,我最最亲爱的朋友。
你是如何承受下这一切的呢?
没有人能告诉我,连你自己都说不清楚,可你还是要说,因为你知道,这世界,依然有人在听。
蓝玉:
见信好。
此时我的心情,怎么都表述不出来,无论是我最擅长的数字,还是什么样的文字。
无论如何,烟已经离开我了。尽管我到现在还不愿相信。但,既然我已写下,其实也就已明白,这是一个事实,就像一道数学题,条件已经给定,答案并不能臆造。
怎么说呢?烟,是我生命中最好的记忆,是她给了我不一样的生活。除了你,只有她是完全亲近我,理解我的。她真的很爱我,我也爱她。本来我以为,我们两个的一生,应该可以过得很幸福很幸福。然而现在不行了。
兰烟,是我韩一一一生最爱的女人。我生来就是这样倔强而单一,很多人说我不懂事,我跟烟的爱情也受到很多人的指责。但是我不在乎,我觉得他们的说法都很可笑。真正的爱情分早晚吗?难道你碰到你生命里的那个对的人你会甘愿错过吗?这世界上的人总是把他们想象的一切强加给我们的想象,我很不解,也很愤怒。人的一生,应做自己想做的事,别人说的该做的事,就让他们去做吧。
我原来觉得,我要向所有人证明,早恋也可以是真正的爱情。现在我知道了,这本来就是真正的爱情,无需怀疑,无需忧虑,更不必向任何人证明。我要专注于自己所爱的东西。如今我最在乎的人死了,我不会再浪费时间,我的余生,将用来回忆和记录我和烟的时光。
我已想好,凭我的奥数水平,应该能去市里的高中免费寄宿。我会争取在高中保送到一个有奖学金的大学,我不想再多花家里的钱。我要用自己的努力活下去,为了烟。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永远。我的一切,我的爱情,你是完全理解的。如今我已决定离开,但我们的友谊不会断。留信为念,再会。
韩一一于深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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