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强大的三体世界和未知宇宙中潜在的威胁,人类命运的转折从后来被评价为“幼稚”的面壁计划和面壁者罗辑开始。要全面解读罗辑这个人物,就要解读罗辑的生命历程,而这是与那些和罗辑紧密相关、深刻影响罗辑的人一一对照的。
[跳出人类局限的第一人:叶文洁] 在第二部开头,叶文洁教给罗辑宇宙社会学的两条基本法则,为之后罗辑的黑暗森林理论奠基。如果不是叶文洁选择了罗辑,人类就无法从地球背叛者与智子通信的记录中获得罗辑这个名字,罗辑也就不可能成为面壁者。值得推敲的是叶文洁为什么选择了罗辑。除去罗辑是叶文洁女儿杨冬的同学的巧合,叶文洁应当还有其它考虑因素。
经历了文革磨难又独自在红岸基地秘密与外星球交流,叶文洁的心智已非比常人。她亲手杀死丈夫,并不是出于仇恨等属于人类情绪的因素,而毋宁说是超出人类之外的某种意义——叶文洁坚信三体世界的发现对整个人类有更高层级的意义。人类的局限性就在于爱,这一点在《三体》的后文中多次印证。叶文洁是跳出这一局限的第一人,在杀死丈夫的那一刻她就已超越爱情与亲情。讽刺的是,杀死丈夫之后,叶文洁经历了她人生中最温情的时光,产下女儿杨冬后住在村民家中,受到村民无微不至的照顾,俗世的生活使她再度找回人类世界的美好。但那时的叶文洁已然回不去了,刘慈欣写道“在叶文洁的记忆中,这段日子不像是属于自己的,仿佛是某片从别的人生中飘落的片断,像一片羽毛般飞入自己的生活。”既已超越人类的喜怒哀乐,这样的生活就再不可能真正属于她。
罗辑具有类似特征。罗辑缺乏作为一个普通人的爱,起初在爱情和事业上他都采取玩世不恭、得过且过的态度,很难看到他有因为热爱而生发的热情。倒是他因幻想而生的爱情,很有几分超越俗世人类的特质。在刘慈欣的描写中,无论是作为地球三体组织领袖的叶文洁,还是作为执剑者的罗辑和程心,事实上都不再被视作普通人类,而具有近似“神”的地位。
成为一名执剑者,最紧要的素质是威慑度(根据第三部的内容,只有三体世界有评测威慑度的技术,地球世界没有,否则不会选择威慑度只有10%上下的程心)。威慑度说白了就是毁灭地球的决心,因为毁灭作为敌人的三体世界并不需要下什么决心,对于一个拯救地球的人来说,最大的障碍就是地球本身,谁越能下决心毁灭地球,谁的威慑度就越高,就越能拯救地球。这正是程心的困境,她从来没有下毁灭地球的决心,“她在潜意识中不相信现在的事情会发生(第三部,第136页)”。这是一场和三体人的赌博,地球人手里的筹码太少。
因为筹码少,所以就要像维德说的一样“不择手段”。执剑者不但不能有爱,甚至不能有最基本的道德,他必须拥有一颗随时承受毁灭一个文明的压力的心。人类的对手文明程度比人类高太多,要拯救人类,就要超越人类。在超越杀戮与道德这一点上,没有一位“面壁者”例外,叶文洁是开始,维德是结束。
[大史:生存即谦虚]
大史是《三体》中罗辑唯一的知己,尽管相对于叶文洁、罗辑和程心,大史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但他却是唯一理解了罗辑的人。他曾对罗辑说,他和罗辑是一类人(第二部某处,页码未找到)。
二人共同之处是谦虚。大史虽然粗犷,却总能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应该做什么,然后好好去做,而从不逾越自己的权限范围。儿子犯了罪,他说的是帮不了儿子,儿子得自己承担责任。尽管拥有职权,大史始终把自己当作普通人看待,在地球舰队被水滴毁灭后的混乱中,大史被任命官职时表现出的诚惶诚恐之态便是印证。
其实罗辑同样想做一个普通人,这是刘慈欣描写的罗辑这个人物的矛盾之处。他玩世不恭的态度有出离普通人的趋向,然而他又始终安于现状并不奢求,愿意混混日子做一个“俗人”。在获得面壁者的权力之后,他的第一反应是承认自己不可能拯救地球。在利用面壁者的权力找到庄颜在雪山下定居后,他再不动用权力调动任何资源,安于个人美好的生活。要不是行星防御理事会逼迫他,他一定想不起还有两条宇宙社会学定理。
大史因谦虚而谨慎,这一点使他救了许多人的命,包括罗辑。四位面壁者中,泰勒、雷迪亚兹和希恩斯看起来都比罗辑合格,然而谦虚的罗辑才是救世主,前三人制造的希望被证明只是泡影,而罗辑发出的看起来像泡影的广播信号才是最终拯救人类的钥匙。刘慈欣在《三体》中反复强调,人类要想在黑暗森林般的宇宙中生存,就必须保持谦虚,大史和罗辑无疑是这样的“人类”代表。
[雷迪亚兹:英雄死于道德] 面壁者的计划中,雷迪亚兹的计划其实和罗辑的计划最为相像,都是制造对三体世界的威慑,唯一且关键的区别在于,雷迪亚兹的计划实现难度大,威慑发生时间长使三体人有很大的阻止可能性,所以无法像罗辑的计划一样把地球和三体世界拉到同等的地位上对话。
因此雷迪亚兹的结局也就比罗辑悲惨很多,罗辑面壁五十年得来“不感谢”,而雷迪亚兹满含深情地呼唤本国人民,换来的是压死他的漫天石块。对于这两个为人类生存付出部分或全部生命的人,人类并不视为英雄,反倒像是仇人,因为二人都有可能毁灭全人类的生存,就不可免地受到谴责,这种谴责忽视了二人的前提都是为了人类生存,而只顾及道德上的意义。扔雷迪亚兹最后一块石头的老太太说,“恶人,你要杀所有的人,那里面可是有我的孙子,你竟想杀我的孙子!(第二部,第274页)”,对这位老太太来说,全人类的生存未必比其孙子更重要,道德高于生存。
然而要在宇宙中生存,生存就要高于道德,但当生存危机不那么迫近的时候,人类往往容易忽略生存的重要性。如果人类没能生存下来,青铜时代号也不会遭到审判,而结果相反,人类生存后捡起道德,用道德杀死了青铜时代号。三体世界不允许爱,歌者世界甚至不允许精神自由,在生存面前,道德和爱一起变成了人类的局限性。
[程心:罗辑为什么把“剑”交给程心] 罗辑为什么把“剑”交给程心是令我疑惑的。尽管人类无法评测威慑度,但罗辑是第一个执剑者,五十年威慑岁月不仅洗白了他的头发和胡须,同样也必定使他的精神和眼光达到了人类从未有过的高度,罗辑很有可能看出程心的威慑度远低于自己,是一个和自己很不同的人。罗辑为什么愿意拱手把全人类的命运交给一个不合格的执剑者?可能的解释有:一,政府和行星防御理事会的压力,这个不太讲得通,因为罗辑一贯不太在乎此二者,他选择成为执剑者也很难说是慑于它们的压力,何况它们还用庄颜作为手段逼迫他工作;二,在漫长的岁月中自己已经疲累,同样讲不通,后文可看到罗辑过百岁仍然精神矍铄,而且既然他选择成为执剑者,必然不会以此为由逃避责任。
唯一的解释是他选择相信程心,在程心的身上,他看到了极低的威慑度,也看到了与他相同的人性与爱。他当然可以根据自己的判断,提出为了全人类的生存,程心不适合成为执剑者,然后握起剑柄威慑地球。可这没有意义,如果人类必须永远庇护在他的身后,就会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如果他威慑地球,维持自己的执剑者地位,地球会再度陷入恐慌,他会成为和三体人一般无二的对地球的威胁。这时的罗辑扮演的是人类父亲的角色(第三部的罗辑的角色已变得平面化和脸谱化,但在最后太阳系二维化的过程中罗辑和程心的关系明显很像是父亲和女儿),他愿意再赌一把,看看人类自己的选择是否能在宇宙中生存下去。
维德的选择其实同样如此。维德是个守规矩的人吗?这是个可笑的问题。情况类似的是,此时的维德也已是一位老人,他对地球目前形势的判断很可能比程心精准,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他可以违背诺言,拿起反物质武器为人类的自由而战,那将成为他最后而永恒的辉煌,只要他愿意。但他选择了相信程心,注意程心是一直年轻的——在这一连串的危机与变革中,人类时常流露出幼稚的地方,也始终有足够成熟的人站出来,但只有他们是不够的,人类幼稚的一大来源是因为有爱,是因为做不到“把自己的妈妈卖到妓院(维德语)”,那么,即使这些足够成熟的人以限制甚至扼杀人类的爱的非常的手段暂时延续了人类的生存,如果人类自己不变得成熟,也没有意义。换言之,既然人类作为一个物种和文明选择了拥有爱,而不是像三体世界一样禁止爱,像歌者世界一样甚至没有精神自由,那么,人类就必须曝于星空,接受宇宙的检验。
[庄颜:罗辑唯一不合格的地方] 作为一名执剑者,罗辑只有唯一不合格的地方——庄颜和他们的孩子。他不敢保有这人类最朴素也是最深沉的情感,因为此时的他已经超越人类之上,不得不选择让庄颜离开。虽然萨伊曾告诉罗辑庄颜的出现是计划好的,刘慈欣也没有详细描绘他们之间的感情是如何产生的,但第二部结局证明了二人的深厚感情,第三部第428页罗辑与《蒙娜丽莎》的重逢是他们爱情最终的印证。刘慈欣在第二部结尾没有揭示这一矛盾而要留到第三部,我想也是因为他在这个爱情故事里倾注了足够的情感,也想给读者留一份美好吧。
罗辑是《三体》最令我感动的人物,他玩世不恭,起初不以他人为意,却被选为拯救全人类的面壁者,“罗辑与三体世界对视了五十四年,他由一个玩世不恭的人,变成一位面壁五十四年的真正面壁者,一位五十四年执剑待发的地球文明的守护人(第三部,第132页)”;在末日的恐惧和焦虑面前,他平静从容,全身心地投入爱情;但当他被逼迫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庄颜不会爱一个不爱他们后代的男人——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命运之路:到达终点的时候,他会赢得人类文明史上无人能及的胜利,同时失去爱情——他最初上路的目的。
人类不感谢罗辑(第三部,第134页),因为罗辑已不是他们的同类(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选择程心时的人类已经女性化、幼稚化)。这当然不公平,难道全人类为了自己的生存,就可以逼迫一个个体放弃自己在生命中得到的最美好的东西且不给予任何回报?可这就是罗辑伟大和胜利代价。
[附论:男人,女人,执剑人] 中国汉字中的“男”源自官职名和爵位名(《禹贡》伪孔传:“男,任也,任王事者。又是古爵位的第五等:王侯之制禄爵,公、侯、伯、子、男,凡五等。),男人更偏向于政治,掌握权力与势力,女人则似乎一般离此甚远。第三部中,威慑纪元下的人类已全体女性化,因此希望女人程心成为执剑人,此时有好几个男人前来找程心,试图说服程心她并不适合成为执剑人,全地球最大的权力不应该属于一个女人。事实也印证了他们的判断是正确的。
在第三部临近末尾的时候,程心和关一帆曾有一段关于男人的颇值玩味的对话(第三部,第501页): “那倒是……”关一帆蔫了一些,“在太空中,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合格的男人。” 以太空的标准,合格的男人不多,程心也不会喜欢那样的男人。她想到了一个合格的男人,他的声音犹在耳边:前进,前进!不择手段地前进!
这里“太空的标准”,某种意义上就是执剑人的标准,威慑度,某种意义上就是“把自己的妈妈卖到妓院”。女人更为完整地保留着人类爱的特性,而在宇宙中,只有抹杀掉爱的男人才是合格的,才能有力地保证女人的生存与自由。选择了女人的地球灭亡了,但女人程心作为人类的代表去往重生。男人是开始,女人是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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