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weiliqiang 于 2015-8-17 08:50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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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在二战中追随德国,本质上仍是传统“搭车”战略的延续,只不过这一次日本的赌注押错了方向。从甲午战争到日俄战争再到一战,日本实现了后发国家的奇迹崛起。但是,其国家战略运作是建立在一个问题重重的制度之上,具体表现为“国务”与“统帅”的对立、陆海军间及其内部的重重对立……在这种支离破碎的局面中,日本不仅失去了统一的国家战略,也失去了统一的军事战略。
石原式狂赌
在旧日本陆军中,石原莞尔算是一个异教。在世界战略界,石原莞尔则是一个怪胎。
以德为师的旧日本陆军,注重战术和专业参谋军官团的打造,但也学来了德军不注重国家战略研究的缺陷,加之日本文化本身就具有很强的暧昧性和非理性,日本陆军又过于强调服从和执行,从而导致旧日本陆军中最稀缺的就是战略思维和战略家。石原莞尔之所以能成为一个异教,就在于他属于天才型战略家,具备极强的战略直觉力和实战意识。在后天的努力中,石原莞尔将先天的良好条件与战史研究相结合,逐渐形成了自己的一套独特的战争观、战略观和世界观,从而在日本陆军这块战略荒漠中“异”枝独秀。
在石原莞尔的眼中,一部人类战争史,受技术变革的影响,经历了点的战争、线的战争、点线的战争、面的战争到三维立体战争的演变,战争形态则呈现出持久战与速决战的交替循环。现代战争属于没有前方后方区别、全民皆兵的持久战,但日本资源有限,又没有充分工业化,非常不利于进行这种对抗。单独一个后勤问题,就足以让日本在太平洋和东亚大陆两个巨型战场上束手无策。而美苏两国都是资源丰富、空间广阔的工业大国,并在地缘上形成了对日本的包围态势。对日本而言,这是生死存亡之秋,要全力以赴地争取战略突围。
石原还预见到“最终兵器”的即将出现。这种兵器的速度极快,打击范围带有洲际性,能在瞬间形成难以想象的巨大破坏,是唯一可以将现代战争从持久战形态转变为速决战的手段。到时候,太平洋和西伯利亚的穿越都将不再是难事。战争将真正带有全球性。因而,石原主张,半工业化的日本应在“最终兵器”诞生前,尽量扩张势力,完成向“国防国家”的转型,做好最终决战的准备。在扩张的方向上,他特别注重东亚大陆。他认为,必须控制住“满洲”,才能将中、蒙、苏势力分割开来,进而整合大陆资源,实现“国防国家”的建设大计。但在控制了“满洲”之后,则应适可而止,充分吸收消化扩张成果,等待有利时机,再冲出苏美包围圈。
然而,石原终究只是一个“半现代”的人物。他一生未能实现战略直觉向科学化、理学化、系统化的现代战略思维的转变,这使得他的思想中存在巨大的盲区。
作为一个虔诚的日莲宗信徒,石原显然未能协调好宗教信仰与战略理性之间的关系。他从未能洞悉国际无政府状态的客观实质及其微妙影响。他总是将国际博弈简化为宗教战争式的善恶大决战,将战争看作促成人类大一统的机运。用他的话说,人类的最终命运将由东洋王道与西洋霸道的总决战来决定。战场就在太平洋上,时间是1970年前后。届时,日本将代表王道精神,对战代表西洋霸道的美国。如果日本胜利,就可以“让日本的天皇成为世界的天皇”。可是,究竟什么是王道,什么是霸道,石原从来没有进行过解释,不仅从未形成准确的定义,连较清晰的概念都未形成。此外,何以日美会分别成为这两种精神的代表,决战又为什么发生在20世纪70年代的太平洋上,更关键的是,所谓“最终兵器”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武器,其建立在何等科学原理基础之上,日本又该如何发展?所有这些,石原同样从未解释,而是充斥着“我认为”“我觉得”“我相信”“我预感”……其思维与其说像一个现代战略家,不如说更像一个穿越自农业文明时代的宗教领袖。这就使其在世界战略界中始终处于边缘人的角色,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彻底的怪胎。
石原在没有解决自己思想缺陷的情况下,就急不可耐地付诸实践,期待边干边修正,无形中步入了“败兵先战而后胜”的境地。其实,在参谋本部、陆军省和外务省内,都存在着分裂“满洲”的思想。只不过,这些人瞻前顾后,总是找不到将之付诸实施的恰当时机。石原莞尔则以锐利的直觉和独到的分析,意识到1931年是一个最佳年份。因为此时在中国内部,蒋介石第一次大规模投入中央军“围剿”红色政权,张学良则不断陷入国民党内的派系斗争,将东北军的主力部队陆续调入关内稳定华北形势。在国际上,苏联忙于大清洗,美国受制于经济危机,英法和德意互相牵制。如果日本不利用这个机会控制东三省,或将永远失去这一战略机遇。
如上篇所述,当时的日本军政界已处于分崩离析,根本没有任何一个机构、一个政党或一个人,有能力、有威望力挽狂澜,在东亚大陆上断然实行这种大刀阔斧的行动。于是,石原及其铁杆追随者板垣征四郎决定,以自下而上的方式解决这一难题。他们在关东军和朝鲜驻屯军中寻找志同道合者,决定在9月中旬,利用海外驻军本身的力量,独断专行地发起攻击行动。这个密谋,不仅瞒着海军、瞒着参谋本部、陆军省和内阁,甚至连关东军司令本庄繁、参谋长三宅光治也被蒙在鼓中。日本时任外相币原喜重郎,是在9月19日早晨看报纸才惊悉事变已发生,驻沈阳领事森岛守人不仅事前被封锁消息,事变期间还遭到赤裸裸的武力恐吓。板垣征四郎以统帅权独立的老套路,轻易驳回了森岛谋求双方和平协商的建议,一位不耐烦的少佐甚至拔出军刀大叫道:“对干涉统帅权者绝不姑息!”
不过,当这帮拼命三郎的冒险行动在9月18日发起后,本庄繁立即表示支持。参谋本部在略经犹豫后,也决定支持。朝鲜驻屯军更是在第一时间就违背军令,在没有接到上级命令的情况下跨区增兵,进入中国境内,助推事变的深化。而蒋介石和张学良均错误判断了形势,以为这次事变只是局部性冲突,寄希望于国联调停,要求现地驻军不抵抗,从而进一步降低了日军的胜利成本。
作茧自缚
从短期看,“九一八”事变为日本赢得了巨大的战略利益,付出的代价却极其微波。但从长远趋势看,日本独占东北无疑深化了其与美苏的矛盾。更严重的问题还在于,在日本陆军那些头脑简单的少壮派军官眼中,他们不会也无法理解石原莞尔曲折深奥的战略观念,而只会将这次事变当作“下克上”的新途径,看作建功立业的终南捷径。
石原莞尔显然忽视了这种心理影响有其对陆军军纪的破坏。他本人很清楚,此举得手后就该向消化扩张所得,尤其应避免陷入与中国的战争中,因为当时中国的其他省份无法给日本提供发展的急需资源。日本更应注重的石油、橡胶、高级机床的获取,而这些都是长城线以南的中国各省无法提供的。
但是,事态很快就失去了控制,关东军一口吞下了东三省,又将手伸向热河,引发了中日两军在长城线上的空前激战。内阁为了平衡关东军的飞扬跋扈,将中日冲突固定在长城线上,刻意提高京津地区驻军(日本驻军的合法性来源于义和团之乱后的不平等条约)的级别,以使之摆脱关东军的钳制,岂料却制造了又一个关东军。当“七七”事变发生后,正担任参谋本部第一部部长的石原莞尔,竭力谋求事变的就地解决。其理由绝非痛改前非的道德反思,而是更精明的战略算计——现在日本并不需要去征服长城线以南的大片农村,而应大力建设“满洲国”,推动陆海军的深层转型。这是当务之急。
石原的思想根本无法让少壮派军官理解。在石原麾下任作战课课长的武藤章,就露骨地质问这位顶头上司:“我们现在做的事情,不就是阁下当年做的事情吗?”结果,石原莞尔无法阻止战争的扩大化,自己反而黯然引退。对于海军来说,担心华北战事扩大化会打破陆海军军费分配平衡,因而反对陆军在华北的行为。然而,在自己的势力范围——上海周边,海军却要求陆军增援5个师团,结果直接导致淞沪会战的升级。日军激进派曾乐观地认为,1到3个月便可以迫使中国政府屈服,顺势推动华北5省独立。参谋总部支那课的一个中佐甚至狂妄地说:“只要满载皇军的列车一过山海关,中国方面就会望风而逃。”
但是,实战迅速而残酷地粉碎了前述狂想。日军在中国战场越陷越深,财政压力越来越大。同时期的德苏英美等国的陆军已经开始内燃机革命,开始组建新时代陆权的支柱力量——装甲师,日本陆军却不是骡马编组,迷信精神力量,奉行“白兵主义”加“猪突冲锋”(作者注:白兵主义即白刃战精神,猪突冲锋则指步兵的决死冲锋。因为日本文化中的猪是凶猛彪悍、成群结队、横冲直撞的山野猪,非中国文化中被驯化的家猪),其实质是一支机动、火力、防护均日趋落伍的旧军队,诺门坎战役的惨败就是一个最佳的注释。
当时的日本陆军按照自己的机动力进行计算,以为远离火车终端的苏军无法在该地集结大军作战,岂料朱可夫以内燃机机动辅助铁路运输,形成了10万苏军、500余辆坦克及约350辆装甲车、对战5.89万名日军的态势。
同一时期,苏军尚处于大清洗的恐怖震荡中,战斗力其实有限。如单从双方死伤人数来看,大致相当(作者注:1991年苏联解体后解密的档案显示,是役苏军死亡7000余人,失踪1000余人,另有约1.6万人受伤。日军的伤亡数据则始终存在较大争议,按日军自己的统计数据显示,阵亡7696人,负伤8647人,失踪1021人。由于日军战史一贯善于压低己方损失,这个数据显然存在疑问,但苏军公布的歼灭日军5万余人的数据则更成问题。目前,国际二战史学界普遍的看法是,日军伤亡略高于苏军,但不会高出过多)。但苏军依托强大火力,集中优势兵力,使用内燃机装甲力量作战的能力,彻底震撼了日军。从作战目标上讲,日军可以说是被彻底击溃。关东军司令官植田谦吉因而辞职。此战中,苏军重炮兵的超远射程和苏军补充战损装备的能力,同样令日军上下大开眼界,以致溥仪事后都询问关东军:“苏军的大炮打得真的那样远吗?”数十年后,日本国民作家司马辽太郎曾多方搜集资料,准备写一部关于诺门坎的历史小说,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努力,究其原因,只有一句话:皇军输得实在太惨了,无法找到鼓舞人心的亮点。
经此一战,日本陆军才算认清了自身与苏军的差距。至于日本海军,倒是仍能走在世界海军队伍的前列,无奈国力孱弱,又忽视与陆军的合作,在与美军的军备竞赛中渐落下风。美苏两国则通过间接支持中国抗战的方法,使中日互耗,坐收渔翁之利,进一步拉大了相互间的战力差距。
受诺门坎惨败的刺激,初步意识到问题的日本陆军决定逐步削减在华兵力,并逐渐缩小占领区范围,从而大幅度降低军费开支,进而用节约出的资源提高陆军的质量,以完善对苏战备。日本陆军最高军政机关陆军省和最高军令机关参谋本部的要员,在1940年3月的联席会议上,明确决定:如果日本不能在1940年内结束中日冲突,则日军应于1941年初断然进行战略收缩。至1943年,应仅保留上海周边地区和华北蒙疆地区。
但是,就在1939年的冬季和1940年的春季,中国军队在正面战场北起太行山脉、南至昆仑关,发起了全面反击。冈村宁次日后回忆这段经历时说,中日交战8年,此为最接近决战状态的时刻。为了压制中国军队的攻势,日军被迫暂停原定计划,反而增兵展开了一连串的攻势行动。岂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面战场的胜负尚未决出,到1940年的夏秋,敌后战场又发起声势浩大的百团大战,迫使日本增兵华北,反复进行扫荡。可以说,经过两个战场的交相打击,日军在中国战场的战略收缩计划不仅彻底泡汤,反而陷得更深了。至此,日本已到了必须当机立断,再度谋求战略破局的关键时刻。
蹒跚前行
就在日本高层逐渐意识到中日战争是战略败笔的时候,全球战略形势又发生了巨大转变。
正如石原莞尔预见的那样,当“九一八”事变发生时,美苏两国均难以进行有效的干涉。英法出于阻止德日接近的考虑,对日本颇多让步。在这种心态影响下,国联对这次事变摆出的是和稀泥的姿态,虽然表面上对中国做出了道义上支持的姿态,实则是默认了日本控制伪“满洲国”的事实。可是,当时的日本已经举国为激进势力所裹挟,不仅抢在国联表态前承认了伪“满洲国”,更将之当成日本外交独立自主的标志。日本“期待”国联的绝非默许,而是承认。结果,日本在1933年3月27日悍然退出国际联盟,走上了一条自我孤立的道路。
7个月后,德国也退出国联。德日之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结盟的边缘。只不过,日本虽然摆出了对抗世界的姿态,却未下定对抗的决心,更未想清楚对抗的方法。相比之下,希特勒不仅能对内形成绝对控制,对外也有其行动计划。当日本因“九一八”事变退出国联后,希特勒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个分化战胜国阵营的天赐良机。在这一点上,德国的对日策略与其对意策略是完全一样的。从表面上看,德日都是退出国联,都是对抗现行秩序维护者,实质大不相同。考虑到日本、意大利的一战的战胜国身份,德国等于是策反了两个敌对阵营的国家,而日意颇有替德国火中取栗的味道。
正因为双方的得失是不对称的,德国在这场促成德日意同盟的博弈中,注定处于相对不利的位置。希特勒及其外交部长里宾特洛甫,正是在这一点上,展示了远远高明于日意两国的外交策略。
如前文所述,日本陆军是以德为师的基础上发展壮大起来的,其与德国的关系千丝万缕,其中不乏狂热的德国粉丝。对希特勒而言,这是在日本内部扶植亲德势力的最大借力点。日本陆军在昭和时代的飞扬跋扈,更进一步增强了希特勒手中这张王牌的威力。当时日本的驻德大使东乡茂德是稳健派外交官,主张日本应慎重地处理与英美的关系,但驻德大使馆武官大岛浩却是一个狂热的亲德分子。里宾特洛甫绕开东乡,直接与大岛密议德日结盟事宜,并通过大岛浩,不断向日本国内大灌“唯有德国模式才能救日本”的迷魂汤。已被纳粹洗脑的大岛浩,联合国内的一帮志同道合者,发自内心地配合这场运动,等于是这些人完全没有接受德国的贿赂,自动心甘情愿地当起了德国的代言人,在日本内部形成了最大的一个主观爱国、客观卖国的亲德集团。当东乡茂德得到了密谋内容,企图阻止大岛和里宾特洛甫的接触时,亲德集团竞在国内直接走高层路线,将东乡调任驻苏大使,直接晋升大岛浩为驻德大使。
1936年10月,德国与意大利结成“柏林-罗马”轴心。11月25日,德国与日本缔结《反共产国际协定》。12月,意大利退出国联。这就初步形成了轴心国阵营的基本格局。
但是,希特勒对这个成绩并不满意。因为这个联盟只是针对苏联的,希特勒却要将之扩展到适用第三国势力。这就意味着三国同盟将不仅仅是一个反苏同盟,而是一个彻底的挑战现行国际秩序的攻守同盟。希特勒尤其希望日本能对英美势力有所牵制,以便德国在欧洲建立新秩序。然而,以大岛浩为核心的亲德集团,虽能说服内阁与德意组建三国反共同盟,却无法让外务省迈出与英美势力彻底决裂的关键一步。他们坚持将德日同盟限制在对苏战争的范围内,从而在日本与英美之间留下最后的一线复合希望。
日本政府这种在关键问题上迟迟不表态的做法,令希特勒失去了耐心。波兰危机的深化,也是远水不解近渴。于是希特勒转而与苏联接触,抢在二战爆发前夕签订了《苏德互不侵犯条约》,秘密达成了瓜分波兰的共识,并初步划清了双方在东欧的势力范围边界。这就在事实上形成了结盟态势,复活了因一战而中断的历史性的德俄同盟。这可以说是希特勒所有外交行动中最具戏剧性,也最具威力的一着棋。这着棋让全球政治阵营发生了沧海桑田般的剧变,彻底改变了欧亚大陆的战略版图。
面对这个突变,日本军政两界可以说是毫无思想准备。平沼骐一郎内阁因此而垮台。但是,从全局角度看,这个剧变未尝不对日本有利。毕竟,这个变化极大地削弱了反轴心国势力。此刻的日本,在英美眼中俨然是平衡德苏同盟的重要砝码,其战略价值骤然上各项。而苏备的和解,也间接为日苏的和解打开了大门。如果日本决定反轴心国,此时无疑是最佳的机会。如果日本决定挑战凡尔赛-华盛顿体系,则一个横跨欧亚大陆的苏德日三角同盟无疑拥有足够的颠覆能量。苏联不仅拥有广阔的空间、丰富的资源,更重要的是,安使德日同盟得以连成一片,而将英法美挤到棋盘的边角位置。一旦德日的技术和地缘位置与苏联的巨大潜能结合,欧亚大陆的瓜分就进入了倒计时。
换言之,无论日本是要维护现有秩序,还是颠覆这个秩序,都要先维持住德苏同盟。在当时,确实有一个日本外交官看透了这个事实,并决定以大刀阔斧的精神推动日本外交的大转型,从而达成一个空前宏大的国家战略目标。这个人堪称“日本外交界的石原莞尔”,他的名字叫松冈洋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