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一千年前,中国人就过圣诞节,唐朝时期,基督教的分支在长安生根发芽,信徒们尊奉耶稣,用叙利亚语念祷告,这些人就是景教徒。
就像今天的高素质国际人才一窝蜂往美国移民,贞观至天宝年间的国际人才一窝蜂往大唐移民。入华的景教徒拥有先进技术,职业为医生、商人、工匠。西方世界带来了信仰,也带来了科学。他们向唐朝人介绍托勒密的天文学著作。诞生于轴心时代的东西方文明,历经千山万水终于相会,万国衣冠拜冕琉,人类群星闪耀时。 另一边,技术文明由东向西,从相反的方向推进。阿拉伯引入中国的造纸术,有力推进了学术界的百年翻译运动(Harakah al—Tarjamah)。古希腊的典籍保存在巴格达、开罗的图书馆,然后缓慢回流到欧洲。拉丁基督教文明,渡过漫长的中世纪后,迎来文艺复兴的黎明。
今年热播电视剧《长安十二时辰》也涉及到景教,小伙伴们表示跑酷王子伊斯又帅又萌。
历史上确有其人。他在电视剧里一再说我“是景僧不是波斯僧”,让张小敬摸不着头脑,唐朝人表示:我也分不清你们的区别啊。
说它是基督教吧,景教被罗马帝国打成异端,信徒们的生活随波斯人的风俗习惯,跟波斯国王同心同德;说它不是基督教吧,景教又拜耶稣,又庆祝圣诞节,还是《圣经》的第一个汉化字幕组, 那么景教到底是何方神圣?
以父之名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一切起源一个细小问题:耶稣到底是不是人,他还有没有人性?耶稣如果是人,为什么能施展神迹?如果他不是凡人,那么应该金身不坏,刀枪不入,在钉上十字架后,应该不死。
有聪明人解释道,耶稣是与凡人一样有血有肉,同时与天父同质同体,他具有完美的神性与完美的人性,既全然为神又全然为人。“三位一体”(拉丁语:trinitas)理论受到古希腊哲学的启发,又结合了诺斯替的神秘主义,成为大公教会钦定的正统观念。今天现代人很难通晓高深抽象的理论,公元5世纪的人民大众同样不明白,古往今来只有极少数聪明人能搞清这个理,我们管这些聪明人叫作神学家。
神学家对“三位一体”的阐释
叙利亚神学家聂斯脱里,创造了另一套理论:人性及神性共同存在于耶稣,但却是分开的,互不融合。在西方思想史上,该理论正式名字叫二性论(Dyophysite),传到中国后,即是景教。 为了方便理解,聂斯脱里打了一个文盲都能懂的比喻:耶稣的身体如同一个既能装油又能装水的容器,神性与人性不会融合,正如同油在容器里仍旧是油,而水也始终是水,耶稣既不像神一样是真神,也不像人一样是真人。另外还有教派主张,神性与人性的关系是酒和水,倒在容器内,液体相融不分彼此,称为一性论派(Miaphysite)。
两个新兴派别都要比正统观念受欢迎。 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用大白话来讲,父亲跟儿子同一辈分,这不是乱了套么?二性论的教条简单易懂,再加上聂斯脱里本人口才极佳,他每次讲道都能引来大量听众,一时间声势浩大。 早期基督教世界,罗马、君士坦丁堡、亚历山大里亚、安条克和耶路撒冷五大牧首平起平坐,表面上团结和气,底下暗潮涌动。一性论的大本营在埃及的亚历山大里亚,聂斯脱里来自叙利亚的安条克教会,他执掌君士坦丁堡的牧首职位后,必然打破平衡。教义上的小分裂,逐渐演变为组织上的大分裂。 一性论派的领袖西里尔主教,决定以聂斯脱里为首要敌人,跟皇帝与官方教会妥协。西里尔善于耍弄手段,正是他宣称女数学家希帕提娅为魔鬼,怂恿鼓动暴民杀害她,用尽了羞辱与折磨。蕾切尔•薇姿的电影《城市广场》再现了古典文明陨落的一幕。
十多年后,一性论派的魔掌伸向了聂斯脱里。那怎么解决呢,发动宗教战争么?不,开会讨论,要文斗不要武斗。对付异教徒,可以硬刚;主内兄弟是自己人,好歹要维持表面塑料友谊。
公元431年西里尔向拜占庭皇帝提议,开会解决神学争端。背地里他耍花招,派信徒捷足先登,最快赶赴会场,趁其他人还没到,擅自开会,匆忙通过决议,把聂斯脱里定为异端并撤职。几天之后,安条克大主教约翰等二性论者抵达后,发现受骗,勃然大怒,以破坏会议的罪名把西里尔革职。接着,姗姗来迟的罗马教会代表到会,力挺西里尔,再把约翰撤了职。各方大吵大闹,庄严的宗教大会仿佛成了菜市场。东罗马皇帝为保太平,对参会者打五十大板。
外人肯定觉得,他们争辩的形而上学的问题,既高深莫测又无关紧要,然而意识形态无小事。凯恩斯说:“经济学家以及政治哲学家之思想,其力量之大,往往出乎常人意料。事实上统治世界者,就只是这些思想而已。许多实行者自以为不受任何学理之影响,却往往当了某个已故经济学家之奴隶。” 宗教哲学的力量更大,不谈严肃的政治影响,拿一些轻松的事情举例,日本动漫的世界观设定就有二性论的痕迹。 看到容器这个比喻,大家是不是有些眼熟,联想到《火影忍者》人柱力?被尾兽附身的人,两种查克拉在体内共存,而不融合,不就像是油和水。如果他被尾兽侵蚀意识,则是水酒相融了。 基督教的圣灵概念属于神秘主义范畴,宇宙中的万物都是从一个至高神分化出来的,圣灵与万物相通。《圣斗士星矢》的小宇宙,《火影忍者》的查克拉设定,看着是不是有些相像? 十多个世纪前,聂斯脱里的神学影响到现代日漫二次元,可见思想的力量之巨大。可惜他生前命运太凄凉了,先是贬谪到安条克的乡野,独处隐修,接着放逐到埃及,遭受软禁。期间,他的住所曾被强盗劫掠,而他也受了重伤,不知所踪。 民间有传言,说他获得义士搭救,回到了老家叙利亚。还有传言称,官方打算和解,邀请参加卡尔西顿会议(确定基督教理论最重要的大会之一),请柬都送来了,可惜晚了一天,他正巧去世。奇人就是奇人,生平就是这么传奇。东罗马皇帝曾动过饶恕聂斯托里的念头,最终还是下令焚毁其全部著作。
早期的聂斯托利派手稿
东正教为了尊奉三位一体,创制了划十字等诸多仪式,早期教士按照前额-胸口-右肩-左肩的顺序划大十字,划的时候把三个手指头捏到一起,表示圣父、圣子、圣灵三者结合。
《长安十二时辰》,高鼻深目的洋人互相划十字致礼,室内装饰东罗马查士丁尼的马赛克壁画,中央设有烛台祭坛,彰显神秘而又华贵的拜占庭风范。然而很遗憾,电视剧的布置不合乎史实。二性论者不可能行东正教的划大十字礼,也不会供奉供东正教的皇帝,双方结下了世代仇怨。 电视剧里查士丁尼的马赛克壁画
景僧倒是可能会为李唐天子祈福,天宝初年,朝廷向景寺赠送唐高祖、唐太宗、唐高宗、唐中宗、唐睿宗五位先帝的画像。聂斯托里派宁愿接受异族的统治,也不屈服于同门教友,他们一路向东,传奇的旅途就此开始。
向东、向东、再向东
聂斯脱里派首先移民到最近的波斯,萨珊王朝信奉拜火教,与东正教的拜占庭争雄数百年。早期战争中,波斯迫害基督徒,国王亚兹得格尔德二世陆续杀了十位主教,等大公教会分裂后,国王依据“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外交政策,收容聂斯托利派。嘿嘿,这下波斯赚翻了。
新移民来自罗马帝国,那可是知名的基建狂魔,具有玻璃制造业、机械制造业、建筑业多个优势项目。叙利亚景教徒来到波斯首都塞琉西亚-泰西封,修造公共广场、道路、高架水渠,总之罗马有什么,萨珊一样能造。今天考古发现,公元6世纪末,国都皇家宫殿建筑存在风格变化,有了希腊式拱门和半露壁柱,明显不同于波斯传统。
原本亚洲人的军事短板为步兵,现在获得改造提升,波斯军方还一度组建叙利亚人的雇佣军部队。爆兵、开矿、点亮科技树,萨珊实力猛涨。公元6世纪末,氪金装备玩家库思老二世登场,开疆拓土,取得了一系列军事胜利,甚至短期占领过耶路撒冷。
基督徒在波斯呆久了,人也波斯化了。大公教会原本规定神职人员必须独身,他们随拜火教的习惯娶妻生子;大公教会原本没有食肉禁忌,跟着拜火教徒吃素;大公教会原本反对万物有灵,跟着拜火教徒崇敬火和光明,因此到了中国后,取名为“景教”,有光照明亮之义。伊斯再三强调我“是景僧不是波斯僧”,从反面说明了两者非常相似,外人区分不出。 二性论派的的画像,穿着打扮完全东方化
景教以波斯为基地,远赴他乡,向外传播。他们在陆地穿过沙漠,水路穿过红海,向南进入阿拉伯半岛。由于聂斯脱里派去除了基督教的希腊、罗马成分,获得亚洲民族的认同。 他们跟随丝绸之路的商队,向东来到内陆亚洲。部分草原部落接受信仰,认定巴勒斯坦的木匠为世间真神。现代考古学者在撒马尔罕平原,挖掘到叙利亚文铭器与石刻十字架。
丝绸之路分为两支,走南路的翻过积雪高山,深入印度腹地,他们默默无闻,直到近代英国殖民者进入,才发现南亚居然还存在基督教;另一路景教人马继续向东,绕过东亚最大的沙漠塔克拉玛干沙漠,进入狭窄的河西走廊,公元635年来到了大唐首都长安。
10世纪,景教在亚洲的传播范围
数年前玄奘大师离开中国、前往天竺取经,在绿洲歇息的时候,或许有一支聂斯托利派传教团跟唐僧擦肩而过。长安城送走了玄奘,又迎来了耶稣的使者。波斯景教徒阿罗本成为入华的第一个传教士,比利玛窦、汤若望早了800多年。根据中文资料,宰相房玄龄亲自前往西郊迎接,唐太宗在宫廷设宴使团,封阿罗本为“镇国大法王”,钦赐义宁坊土地,造寺庙一所。
尽管唐朝非常包容,可毕竟景教对于中国人还很陌生,李世民不大可能因为单纯的宗教宽容,隆重接待这群外宾。更合理的推测是,一方面唐朝跟西方大国波斯示好,保障贸易畅通。另一方面,聂斯托利派在波斯地位较高,所以阿罗本的本职应当是外交官,带有政治任务。 此时萨珊库思老二世已经死去,他晚年昏聩,王储卡瓦德发动宫廷政变,谋杀父王,登基为帝。卡瓦德二世延续对基督徒的保护政策,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上台依靠多个基督教富商、大乡绅。国王鼓励对外交流,派阿罗本前往东方,跟新生的大唐王朝接触。 波斯再往后发展,景教或许大有前途,可惜萨珊王朝盛极而衰,阿罗本入华后的第二年,波斯在一场决定性的战役中败北,阿拉伯军队获胜。
阿拉伯灭波斯,对于波斯人而言,是亡国亡天下;对于聂斯托利派而言,只不过换了个主人,而且他们有专业技能,受到新政府的留用。基督徒曾经为萨珊王室效劳,现在为阿拔斯王室效劳。 阿拉伯的百年翻译运动其实最早由基督徒发起,他们把叙利亚语的古希腊罗马典籍,翻译成阿拉伯语。亚里斯多德的《伦理学》,柏拉图的《理想国》,盖伦与希波克拉底的医书药典,转换吸收为亚洲的智慧结晶。 众译者中最有名的、外号“翻译之王”的巴格达国家图书馆馆长,原是景教医生,后来投靠哈里发,改名为具有阿拉伯风格的侯奈因.伊本.易司哈格。几百年后,天主教世界又将这些阿拉伯文本转译成拉丁文,把欧洲的知识重新拿回来。
翻译、誊抄、录入,大规模的文本处理需要更好的纸张,莎草纸太脆弱,羊皮纸又昂贵。西亚商人从中国带来了新的纸制品,原材料为碎布价格便宜,制造工艺简单。《长安十二时辰》里,徐宾作坊造纸的一幕让人动容,他相信,上等的新式纸张代替旧的公务用纸,能够提高行政文件的处理效率,延续盛世。真实历史上,造纸术没能挽救大唐的国运,却无意间促进阿拉伯的文明发展,助了一臂之力。
尽管聂斯托利派为阿拉伯帝国服务,促进了文化事业的繁荣,但仍然处于二等公民的地位 。部分有识之士居安思危,寻找新的安身之处。他们想到了遥远的东方,那里有个繁荣开明的国度,那里生产便宜耐用的纸张、精美的瓷器金银器,那里人口繁衍众多,或许有潜在的福音皈依者。而且阿罗本已经探过路,受到了热情接待。于是传教士们踏上路途,奔赴遥远的中华帝国。
宽容政策塑造大唐盛世
正如电视剧《长安十二时辰》所展现的,长安是世界性大城市,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琉。景教徒到了中国,使出看家本领——炼铁、盖房、经商,谋生定居下来。他们尤其擅长医学,能做开脑颅的手术(“大秦善医眼及痢,或未病先见,或开脑出虫”)。通过丝路,叙利亚商人购入异域的珍稀药材,底也迦(即罂粟,古代通常用作止痛药)等等。
唐玄宗的儿子宁王李宪患有多年痼疾,景僧崇一手到病除,治好了病,皇帝欣喜不已,特赐崇一五品以上的绯袍鱼袋。电视剧《长安十二时辰》宁王之孙有出场,为主角帮忙。 行医也是基督教扩张的重要方法,景僧施药、照顾病人,为邻里街坊服务。教会既是宗教组织,也是社会福利机构,照顾信众的生老病死,灾年施粥救荒,打造“从摇篮到坟墓”的福利体系。所以,平安夜吃饺子是我国自古以来的习俗(大误。 唐王朝欢迎外来文明,立国之初便实行开明的对外政策,李世民说:“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故其种族皆依朕如父母。”朝廷对外商只征收10%的关税和2%的交易税,严禁地方官私自加税,突厥等边境部落民投靠入籍者,免税十年。 较之东罗马、波斯、阿拉伯,景教徒在中国获得的自由度最高,同时景教大力本土化,融合东方文化。传教士把上帝翻译为“天元真主”,福音书里的梵文词汇比比皆是。一个没文化的普通人,很难分清景教跟佛道之间的区别。 这种翻译太文雅了,以致于看起来有些中二病。在翻译体系里,上帝不叫上帝,而是叫“天元真主”,耶稣不叫耶稣,而是叫“世尊”,使徒马太叫“明泰法王”、使徒路加叫“庐珈法王”。
教会偶尔会碰上小风波,但总是能摆平。武则天佞佛,洛阳僧侣们招摇过市,刁难其他教派。景僧连忙集资钱财,建造“大周颂德天枢”,彰显女皇的荣耀。根据史料描述,天枢高耸,有些像古罗马的纪功柱(《资治通鉴》记载“天枢成。高一百 尺,径十二尺,八面,各径五尺。下为铁山,周百十尺,以铜为蟠龙麒麟萦绕之。上为腾云承露盘,径三丈,四龙人立捧火珠,高一丈。武三思为文,刻百官及四夷酋长名”)。武后大悦,对景僧褒奖鼓励。
修造天枢之举,显示了高超的炼铁制造技术,唐玄宗登基后,儒家痛恨女主干政的武则天,反攻倒算,抹除前朝遗物。“大周颂德天枢”也在销毁之列,工匠“熔其铜铁,历月不尽”,东亚的金属工艺略逊一筹,不如景教带来的波斯、拜占庭技艺。
中国士大夫已经注意到外来文明的先进性,出于“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习惯,他们把外国技术贬低为奇技淫巧,劝君王不要浪费精力在玩物享乐上。《册府元龟·卷五四六·谏诤部直谏一三》:“开元二年(714年)……会市舶使,右威卫中郎将周庆立、波斯僧及烈等广造奇器异巧以进”。 唐玄宗不了解基督教的思想,而对基督徒的工艺器物很有兴趣,赐予波斯僧(实为景僧)及烈华美的紫袈裟。明代传教士利玛窦用同样的方式,获得朝廷的青睐,他携带自鸣钟、地球仪,让中国人大开眼界。 天宝三年,景僧在皇宫“修功德”。《大唐景教在两京的传播》考证认为,修功德可能是唱赞美诗,演戏剧。天主教有演耶稣剧的传教方式,文盲大众不识字,看不懂《圣经》。教士便组织表演耶稣生平故事,让民众观看。对希伯来文化一窍不通的唐朝人,看戏至少获得娱乐。庶民官员们在剧场上看到,基督降生、收门徒、遇害复活的剧情故事,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基督徒可不只会这些雕虫小技,他们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代、德、顺、宪四朝时期,司天台(唐朝天文历算的最高机构)由景教徒李素掌管。其父李志任唐朝的朝散大夫守广州别驾上柱国,别驾为地方长官,职位仅次于都督。李素专长天文星历之学,征召入京,任职于司天台,为朝廷效力共五十余年。他把希腊托勒密的天文学著作,翻译为《都利聿斯经》和《四门经》,提高了历法的精准度。
李家源出于波斯,从名字来看,他们汉化已久。为了显露本门信仰,李素给子女们起名都带一个“景”字,景亮、景弘、景文,诸子中李景度担任唐顺宗的皇陵守卫者。波斯臣民入唐当官的现象并不罕见,唐高宗时期,景僧阿罗喊曾受命为拂林国(东罗马)招慰大使,与基督教世界结好通商,因功累官至右屯卫将军、上柱国、金城郡开国公。
萨珊沦陷于阿拉伯后,末代王子卑路斯二世带着流亡小朝廷,寻求庇护,朝廷封了他一个官职,还把波斯遗民和滞留不归的西域使臣编入军队,宿卫京师。《长安十二时辰》里右刹贵人策划阴谋,逼迫唐军帮助波斯复国,然而更大概率上,右刹贵人作为波斯遗民,在唐朝卫队任职,享受高薪待遇,乐不思蜀。波斯有什么,长安就有什么,胡饼、胡服、胡乐、胡床,一切应有尽有,胡人早就把大唐国都当成第二故乡了。
从胡人的第二故乡到排外主义基地
“细雨春风花落时,挥鞭直就胡姬饮”,胡人女子曼妙的身姿吸引了李白和唐玄宗。坊间箜篌、琵琶、笙、笛、箫的乐声萦绕,汉家女子熟练弹唱西域乐器,“女为胡妇学胡妆,伎进胡音务胡乐”;汉家男儿喜爱“击鞠”等外来运动,李隆基在当上皇帝之前,与几位皇子组队,迎战吐蕃马球队,大显身手。
胡人居住的西市,店肆数量和繁荣程度超过了汉人居住的东市,外商以雄厚的财力,交结王公百官,安禄山就跟拜火教商团往来密切(“与诸道商胡兴贩,每岁输异方珍宝,计百数万”)。 伊斯兰征服中东后,拜火教、摩尼教的势力播迁中原,与景教并称为唐代三夷教。情势如同沙俄罗曼诺夫王朝覆灭,此前政见不同的俄国人,不管共和派、贵族子弟、君主立宪党人、孟什维克,全部逃亡寓居于巴黎。聂斯托利派惊讶地发现,老对手们居然也都在长安,摩尼、琐罗亚斯德的信徒,再次跟基督的仆人交锋,诸神之战继续,只不过换了个角逐场地。 西亚的其他宗教也在向东土传播,拜火教早在南北朝就出现在中国新疆,零星的圣火升起,接着越烧越旺。鄯善城、萨毗城、蒲桃城,火种从一座城池,播向另一座。南边,中原的王朝兴废交替;北边,拜火教在大草原散播。北周时期拜火教成为西域民族常见的信仰,在凉州河西走廊有了宗教据点,至迟武则天时期,拜火教扩散到营州(今天辽宁省境内)那么远的地方。
从西至东,塞外一大片土地栖息着突厥部落,武士以狼为图腾,一度称霸草原。后来部分人抛弃了本民族的信仰,甚至连突厥传统祭司阿史德家族都改信了。
有个阿史德氏女子半夜里,向突厥人的斗战之神轧荦山虔诚祈祷,莫名其妙地怀孕了。孕妇生产的那一天,金光万丈,照亮了营州的夜空,山林间鸟兽异常骚动,四处鸣叫,一个男孩呱呱坠地。 辖区最高长官、范阳节度使张仁愿看到天有异象,派人查探,士兵们循着异象找到了阿史德氏的帐篷,可是母子不见了。阿史德氏藏了起来,等风头过了后出来,她给孩子取名为“轧荦山”,后来嫁给突厥将军安延偃,于是孩子跟了养父的姓,名字改叫安禄山。
帝王(包括那些造反没成功上位的)篡改出生记录,自称应天降世,霞光满天是俗套的桥段了。不过,妇人未婚生子、长官抓捕男婴的剧情殊为罕见,现代人看了安禄山的故事,很难不去联想到伯利恒的耶稣,处女玛利亚生下圣婴,接着遭到希律王追杀。 唐朝中叶,景教徒在长安定居的同时,也在往蒙古高原布道。一些草原部落归信上帝,到了成吉思汗时代,蒙古的克烈部、乃蛮部均信奉基督教二性论,所以安禄山附会《圣经》故事,并不是没可能,尽管这个可能性极低。
根据荣新江、沈睿文等学者的考证,安禄山为祆教徒,证据充分。伊朗语专家指认出,“轧荦山”是粟特语roχšan(rwxšn, rwγšn)的音译,即斗战神的名讳,波斯典籍《阿维斯陀》把斗战神形容为“最璀璨的灵光”。后来为了符合汉人的命名习惯,才改成“禄山”。互联网还流传过“安禄山为亚历山大的名字汉译”的说法,学界没有证据能确认。 叛军另一头目史思明同样出身于突厥,本名“窣干”,粟特文“发光”、“燃烧”之意,故此改名思明。唐玄宗曾“于御座东间为(禄山)设一大金鸡帐”,有考证认为金鸡应波斯斗战神和光明神共有的化身Vareghna鸟。虽然专家这么解释,但我还是觉得怪怪的,一个原本崇拜狼的部族,现在崇拜鸡了。
塞北、西域的宗教团体犬牙交错,异常复杂。内陆亚洲的各游牧部落,出于反萨珊帝国的需要,还庇护过拜火教的敌人摩尼教。史学界通常从政治经济学分析天宝末年局势,着眼于中央和地方的博弈,文臣和武将的权力斗争,府兵制溃败、募兵制兴起。
换个角度来看,安史之乱是场各民族、各教派的大会战。 《长安十二时辰》张小敬查怀远坊,得知胡商跟安禄山有勾结,历史确实如此。《旧唐书》多次用“羯胡”称呼反贼,粟特商人为叛军提供金援,蛮族武士为叛军攻城略地,大兵所过之处,道观、佛寺多有焚毁。安禄山死后,史思明追谥他为“光烈皇帝”,取自拜火教“光明”之意。
而唐军阵营里,道教徒李泌指挥全局,以摩尼教为国教的回纥人充当主力外援,禅宗惠能的高徒、菏泽宗之祖神会鼓动信众抗敌,对平叛亦有贡献。根据史料《谈薮记》,天宝间,唐朝士兵开始崇拜印度梵天诸神里的毗沙门天王。 虚假的毗沙门天 真正的毗沙门天 唐初该神就有人崇拜,开国太子李建成小名叫做毗沙门,中晚唐获得普遍信仰。天宝年间,有次安西城被蕃军围困,路途遥远短时间,救兵难到。情急无计之际,唐玄宗只能求上天保佑,请法师开坛作法。不知是不是冥冥巧合,毗沙门天王金身果真在城门显圣,大放光明,击鼓声震三百里,地动山崩,蕃兵望风而逃。 于是军人纷纷以天王为守护神,多在背上刺神像,以为得佑护,在征战中勇力倍增。梵天之神通过中国传到日本,战国名将上杉谦信每次行军,打出“毘”(“毗”之异体字)字旗。
我们想象一下安史之乱,背上刺有毗沙门天王图像的大唐将士,与信奉摩尼明尊的回纥勇士,一同冲向拜火教徒组成的叛军,场面何其壮丽魔幻。安禄山自封为光明的使者、斗战神在人间的化身,景教徒崇奉另一尊光明神,把弥赛亚视为世界之光。 安禄山自称神灵转世,号令粟特人、突厥人、契丹人、高丽人、靺鞨人和室韦人。如果丝绸之路上的胡商倒向叛贼,切断大唐的贸易线,那么形势岌岌可危。 中原本土不产锁子甲、军马,很多关键军需品从西域运来,大唐立国之初就调用外来军用物资。昭陵六骏中的“什伐赤”是匹波斯马,“什伐”是波斯语“马”的音译,定鼎天下的虎牢关战役中,李世民骑着什伐赤,一马当先击败王世充、窦建德。 唐肃宗刚在灵州登基称帝,就碰到了西北胡人叛变。当地部落在安禄山的招诱下,反戈一击,向唐肃宗的流亡政府进发。这些胡人并非穿着毛皮大衣的游牧部落,有盔甲武装,甲兵达五万人。幸而郭子仪及时赶到,与回纥首领联手解围,击破敌军。 在安史之乱战斗最白热化的阶段,景僧伊斯加入郭子仪的麾下。电视剧里这个角色成为张小敬的重要伙伴,历史上他很晚来到中原。他也不是波斯王子,来自印度王舍城,也就是曾经释迦牟尼修行悟道的地方。
伊斯的事迹在正史里无具体详细记载,一句“为公爪牙,作军耳目(即参谋与收集情报)”匆匆略过。短短几个字下面,不知道藏有多少幕后工作,根据伊斯的以往经历和社会背景猜测,他或许从事对外联络工作,与粟特胡商维持军售贸易关系,劝西北各部落忠于大唐。
粟特人的家乡 从战后的论功行赏来推断,伊斯功劳肯定不小,唐肃宗任命这个基督徒为朔方节度副使,官至正三品,试殿中监。电视剧里何监当了一辈子官,才达到正三品银青光禄大夫,可见伊斯的朝中地位。
安史之乱结束后,聂斯托里派因平叛有功获得朝廷嘉奖,唐德宗(李亨之孙)在781年立《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以示圣眷。根据日本汉学家佐伯好郎的考证,请求皇帝立碑的景净,是伊斯的儿子。 今天这块碑坐落于西安碑林,质地黑色石灰岩,高度约为十英尺,碑石四周环绕龙纹。
除了《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和少数文物外,景教在中国大地几乎没有留下踪影。曾经五彩缤纷的多元文化,到唐朝之后不见痕迹,这个变化归咎于安史之乱,战争结束后中国社会心态趋于保守内敛,直接导致了狭隘的排外主义。
白居易和元稹等儒士,认定天宝年间流行胡风胡俗是大动乱的征兆,曾经迷恋胡姬的李白,后来则咒骂胡人全部该死(乐府诗《胡无人,汉道昌》)。南宋的朱熹总结经验教训说,自南北朝以来,先王冠服扫地尽矣,到了唐代正统文化早就变异了。 儒生没了唐初海纳百川的大国襟怀,专门挖掘贞观君臣的保守言论 “夷狄人面兽心,非我族类,强必寇盗,弱则卑伏,不顾恩义,其天性也。”“中国百姓,天下根本,四夷之人,乃同枝叶。”
尽管安禄山麾下有大批胡族士兵,但是李唐王室也招募了不少忠心胡人。战争前期扼守潼关,阻挡叛军的哥舒翰是西突厥人;唐军第二号大将,功绩仅次于郭子仪的李光弼是契丹人;歼灭叛军余孽,完成清缴收尾工作的仆固怀恩是铁勒仆固部人。唐肃宗平定安史之乱的模式,酷似近代英国征服南亚,英军以夷制夷,雇佣一部分印度人,攻打另一部分印度人。
朝廷收复长安后,为了抹去安禄山的痕迹,将城楼安化门改为达礼门,安上门改为先天门,市内坊名有“安”者悉改掉。边疆安西都护府、安西节度使也被改称“镇西”。对胡人文化的警惕,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带兵对抗安禄山的忠唐胡人,纷纷讳言自己的出身。唐军一员勇将、粟特族的安重璋上书天子,恳请换一个姓,以防被人误会跟安禄山有瓜葛。朝廷赐了他国姓李氏,几年后又将其籍贯从凉州迁到京兆府长安县。定居唐朝的胡商,纷纷涂改自己的出身,冒认中原的门阀郡望,与胡人划清界限。
士大夫们强调华夷之辩,把胡人的风俗、精神思想一并清除。韩愈以“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的理由,展开捍卫孔孟之道的神圣战争,他斥责佛法入家则家破,入国则国亡。
像韩愈这样的极端人士,连道教、佛教都不能容忍,更何况西方地中海世界的宗教。到了会昌年间(842—846年),儒家保守主义取得最大的胜利。朝廷发起灭佛运动,勒令和尚、尼姑还俗,抄收寺庙的庄园田产。景教被当作是外来文化,同样遭到打击,灰飞烟灭,只剩《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和少数文物保存下来,经历战乱和岁月变迁,遗弃在地底下。
时光荏苒,过了842年的时间流逝,明代天启年间,石碑重见天日。一位皈依耶稣的西安举人仔细阅读,惊讶地发现碑文所载的内容,跟天主教思想颇为类似。在华活动的耶稣会士听闻消息,立即进行鉴定。 乍一看碑文似乎没有特别之处,文言文语法流畅,句子通顺。仔细看,碑身有二十余行叙利亚语铭文,证明了东西方文明曾经密切交流。叙利亚人聂斯托里的门徒,在交通不方便的中古时期,踏过千山万水,抵达中华,这是什么样的奇迹啊。
|